[明史笔记]明朝成化十九年的盐法之变
《明史-卷八十-志第五十六-食货四》有这样一段记载：
十九年颇减存积之数，常股七分，而存积三分。然商人乐有见盐，报中存积者争至，遂仍增至六分。淮、浙盐犹不能给，乃配支长庐、山东以给之。一人兼支数处，道远不及亲赴，边商辄贸引於近地富人。自是有边商、内商之分。内商之盐不能速获，边商之引又不贱售，报中寝怠，存积之滞遂与常股等。
“十九年”，指成化十九年。
“存积”、“常股”，可以粗略理解为“现货盐”和“期货盐”。
存积本是为了应急而存在盐司，需要时（例如边关有警急需军费）才现提现卖。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存积是现货盐，拿着盐引到盐司搬完手续，就可打包装车、运走发卖。后来朝廷为了增收，存积盐不再限于应急发卖，逐渐变成日常商品。
常股是期货盐，要排队等候兑换。排队过程被称作“守支”。《明史》记载，“守支”常常要等待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兑到食盐，“当时是，商人有自永乐中候支盐，祖孙相代不得者”。
“守支”时间太久，导致资金周转率太低，商人都不愿意买常股盐。因此，常股盐比存积盐更便宜。
“常股七分，而存积三分”，是指盐场产的盐按照七比三的比例，七成供应常股盐，三成供应存积盐。显然，这是为了缓解“守支”问题而采取的倾向性政策，通过增加供给，加快常股盐兑换效率，从而降低排队时间。
尽管如此，“商人乐有见盐，报中存积者争至”——商人都愿意做现货买卖，争着抢存积盐。毕竟，存积盐交易的资金周转率更高，现金流更健康。除非常股盐的价格低到一定程度，否则，哪怕常股盐只需排一天队就能领到，商人也会更乐于选择存积盐。
朝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遂仍增至六分。淮、浙盐犹不能给，乃配支长庐、山东以给之”——不仅把存积盐的配比增加到六成，而且，考虑到两淮、两浙盐司存积盐不够用，还专门调配长庐、山东盐司盐供给盐商。
到这里，无论出发点还是应对方案，都很遵循经济规律。虽然采取的是行政手段，底层逻辑仍是供需规律：通过调整配比和调配供给等措施，增加存积盐的供给量，从而满足商人对存积盐的需求。
按说，盐商、朝廷都应该满意了吧。
但是——
两淮盐司泰州、淮安一带；两浙盐司在嘉兴、松江一带；长庐盐司沧州、青州一带；山东盐司在胶莱、滨乐一带。
粗略映射到现在的地图上，两淮盐司在苏南，两浙盐司在浙北，长庐盐司在河北北部的渤海湾一带，山东盐司在胶东半岛靠黄海一带。
总之，挺远的。
然而，食盐买卖都有区域限制，某盐司的盐只准在某区域内买卖，不准跨区域经营——这一禁令直到2017年1月1日才被废止。
所以，朝廷虽然说“配支长庐、山东以给之”，但不是把盐从长庐、山东盐司运到两淮、两浙盐司，而是让盐商自行去长庐和山东兑换食盐，也就是“一人兼支数处”。
别忘了，四个地方相距挺远的。“一人兼支数处”必然导致“道远不及亲赴”——太远了，赶不过去。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善于让钱流转四方的商人们怎么会被这点小问题难倒？他们很快找到了办法：“边商辄贸引於近地富人”。
这里补充一句。成化年间仍沿用洪武的“开中法”：由商人运粮到边关——例如宣府（张家口）、大同，在边关换取盐引；再拿着盐引去盐司换盐，然后自行发卖。因此，这些来换盐的商人都从边关而来，被称作“边商”。与“边商”相对，那些“近地富人”就被称作“内商”。
边商把手中的盐引卖给靠近长庐、山东盐场的富人，似乎可以解决“一人兼支数处，道远不及亲赴”的问题。
但是——
“内商之盐不能速获，边商之引又不贱售”。
内商只是二道贩子，他们得等边商过来、交易谈妥了之后，才能得到盐引，这就导致“内商之盐不能速获”。换句话说，存积盐虽然是现货，但是，经过边商和内商的交易之后，资金周转率又降下来了。
雪上加霜的是：边商也不肯低价出售手里的盐引。本来么，盐铁专卖制度下，盐引就属奇货可居。更何况，这盐引可是边商辛辛苦苦把粮食运到边关才换来的，成本之高，可想而知，怎么能轻易贱卖呢？
价格谈不拢，更进一步降低了盐引在边商、内商之间的流转速率，进而拉低了资金周转率。
结果，朝廷为了扩大供给，调配长庐、山东盐司的盐以支持两淮、两浙盐司的，顺应规律民心的举措，最后却办成了一件坏事：“报中寝怠，存积之滞遂与常股等”。
这里的“存积之滞”，大概率是长庐、山东盐司的存积盐。两淮两浙的盐，本身产量高、品质好、行销区域大、运输便利，而且没有“道远不能亲赴”和“内商之盐不能速获，边商之引又不贱售”的问题，不至于卖不出去。
这么一搞，存积盐跟常股盐一样成了滞销品……也难怪九年之后，也就是弘治五年，明朝要搞盐法大改革。这是后话。
我们常说要“实事求是”，要尊重客观规律。然而，对客观规律的理解不够深入、不够全面，即使拿出实事求是的制度设计来，也难免好心办坏事。
是不是可以说，如果一项制度设计出的流程，会阻碍这一制度的落地实施，那么它必然会走向失败？像成化十九年的这次盐法变动中，调拨长庐山东盐司的盐，就是这样一种阻碍制度落地的流程。也正是它让这次小小的“变法”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