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人艺2025版《樱桃园》即将上演之际，我重温了一遍契诃夫的剧本。
作为契诃夫创作的最后一部戏剧，《樱桃园》有着极为强烈的契诃夫风格：故事性较弱，不以情节而以对话推动戏剧矛盾；对话看似清汤寡水、鸡同鸭讲，却起到了很好的渲染情绪、烘托氛围作用；这些情绪和氛围，以忧郁、伤感为主，间以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恰是社会变革期间人物内心矛盾的真实写照；而作者对这一矛盾的解答，最终都落到“去工作”三个字上……
关于契诃夫的戏剧风格，以及《樱桃园》的艺术内涵，在彭涛撰写的导读《时间与命运之谜》和焦菊隐先生撰写的译后记《一首社会的象征诗》中都有详细的论述。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这次重读剧本，我着重梳理了能够凸显人物性格、心绪情感的台词，把它们合并到人物关系图中。同时，我从主要人物的最终去向从第四幕中摘了出来，也合并到这张图中。结果，这张“人物分析详图”虽然详尽，却也有点臃肿：
于是，我把这张图删繁就简、分类整理，得到了这样一张人物关系简图，希望对读剧本、看话剧能有所帮助：
此外，剧中人物在樱桃园卖出前后的表现也颇值得关注。我把这部分信息从详图中抽取出来，重新整理成这样一张表格：
| 人物 | 卖出前 | 卖出后 | 小结 |
|---|---|---|---|
| 柳鲍芙 | 刚从国外回来 沉湎于过去的生活中，认不清现实 花钱大手大脚 | 准备再去国外 对过去的回忆依然恋恋不舍：“啊，我的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樱桃园啊！……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啊！永别了，永别了！” 还是乱花钱：“柳芭，你把钱口袋连底儿都翻给他们了。” | 旧时代的“顽固分子”，沉湎、留恋旧时代，不肯向前走。 |
| 安尼雅 | 跟着柳鲍芙从国外回来 | 搬到城里，继续学业，计划着“等我毕了业，做了事，我就可以帮助你了。” 期待着新的生活：“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妈妈！” | 无力自主，被携裹着从旧时代进入新时代；对旧时代不无留恋，更多的是对新时代的期盼。 |
| 瓦里雅 | 在樱桃园当管家 | 被拉古林家请去当管家：“我要到拉古林家去……他们请妥了我，替他们料理家务，当个管家一类的。” | 旧时代生活的劳动者，似乎挺喜欢旧时代生活；在新时代仍然按旧时代的方式工作着 |
| 加耶夫 | 游手好闲，爱打台球、发无用的感慨。 反对卖掉樱桃园；在想办法筹钱，但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 在银行谋到一个位置：“你看，我现在是一个银行职员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金融家了……” | 旧时代的老人，被迫接纳新的时代、新的生活。 |
| 罗巴辛 | 对樱桃园很有感情 能够认清时势、顺应潮流，对樱桃园的未来有一套新规划 | 出于人情考虑，在柳鲍芙出国之前，让樱桃园保持原状。 准备开始实施这套新规划——第一步就是砍光樱桃树。 到底没有向瓦里雅求婚。 | 清楚地审时度势，主动拥抱新时代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在积极地争取新时代的主动权。 |
| 特罗费莫夫 | 在樱桃园高谈阔论混日子。言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 去莫斯科找份工作。 | 旧时代言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新时代开始拿出行动来 |
| 皮希克 | 到处借钱，到处欠债 | 英国人在他的土地上发现矿产；他得到一笔钱财，开始四处还钱 | 旧时代的失败者，新时代交上好运，被动且充满希望地进入新时代 |
| 夏洛蒂 | 在樱桃园当家庭教师 | 失业，罗巴辛答应帮她介绍一份新工作 | 旧时代的劳动者，对自己感到迷惘；在新时代失去工作 |
| 叶比霍多夫 | 在樱桃园当管家 向杜尼亚莎求婚了 | 罗巴辛继续聘请他当樱桃园的管家 | 旧时代的劳动者；在新时代不仅仍然按旧时代的方式工作着 |
| 杜尼亚莎 | 在樱桃园当女仆 爱上了雅沙 | 没说是否留下当女仆 因为雅沙要走而伤心欲绝 | |
| 费尔斯 | 在樱桃园当男仆 | 被遗忘 | 旧时代的老人，代表过去的时光被人们彻底遗忘。 |
| 雅沙 | 柳鲍芙的小厮 跟着柳鲍芙从国外回到樱桃园 | 准备跟着柳鲍芙去国外 | 旧时代的劳动者，但是似乎并不喜欢旧时代，逮谁怼谁。在新时代仍然按旧时代的方式工作着 |
《樱桃园》所处的社会与时代，是资本主义从城市向乡村蔓延发展的俄国。彼时，农奴制已然解体，旧式贵族的庄园、地产无法继续维持，只能设法变卖。而工业资本、金融资本向农村发展，催生出新的农业资本家。前者待售的土地恰是后者垂涎的猎物。处在这样的时代变迁中，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要面临同一个问题：“我该何去何从？”
值得一提的是，《樱桃园》中的加耶夫与《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奥勃朗斯基非常相似。二者都是俄国的旧贵族；为了生计，前者不得不卖掉祖传的樱桃园，后者则不得不卖掉妻子的树林；最后，二者都钻营到银行的职位……
由此可见，这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至少可以代表当时社会上的一部分人，而且是很典型的一部分人。因而，他们所处位置和最终选择，足以让我们一窥那个时代、以及人们对时代洪流的回答。也许，对我们面对自己的时代、回答自己的问题，也能有所启发。
就契诃夫而言，他通过笔下人物做出的回答，几乎都是三个字：“去工作”。在《樱桃园》中，除了少数被时代抛下或遗忘的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最后选择了去工作。
在我们这个“反内卷”的时代，呼吁人们“去工作”恐怕要被斥为资本家的PUA。不过，应当认识到：我们反对的是无效的内卷，是无益的内耗。如果我们仍有目标，如果我们仍然走在正确的路线上，那么，“去工作”、“努力奋斗”不仅不是内卷或内耗，反而是我们应当再接再厉、矢志不渝的方向。
其实，即使仍然迷惘，即使没有明晰的目标和规划，先行动起来，在行动中寻找目标、修正路线，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关键问题恐怕还是要把行动做到实处。空转只会变成内卷，内卷只会带来内耗。
这样一看，契诃夫大力提倡的“去工作”，于这个时代下的我们，于每个时代下不甘于现状、期待美好未来的人们，都有深远的意义。
“找工作”三个字，不仅是契诃夫为自己、也为剧中人回答“时代之问”的方式，也是他消解故事悲剧性的方式。
美好的旧时光在大浪淘沙中不可挽回地消散，这不能不令人伤感。但是，如果相伴而来的是美好的——也许是更加美好的未来，哪怕只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那么，这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就未必是悲剧。我想，这也正是契诃夫将《樱桃园》标为喜剧的原因之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待十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再见了，老人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人家就已经把你拆掉了。唉，这几面墙啊，你们当初可看见过多少的沧桑啊！（狂热地吻她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的脸上怎么这样发着光彩？你的眼睛闪亮得像是一对金刚石似的，你是满意了吧，很满意，是吗？ 安尼雅 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