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百草奋兴,群生消息。

封面


久闻贾平凹大名,这还是我第一次读他的书。

拿到书之前,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是一本长篇小说”的印象,读过几篇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消息》是一个短篇集。90多篇文字中,有散文也有小说,其间似乎没有直接的联系,很难称之为“长篇小说”——除非作者在实验某种“重新定义”的长篇小说。

书中另有20多幅贾平凹的绘画作品,丰富阅读体验的同时,也从另一个维度呈现着文字的风格。

书中收录的贾平凹画作(部分)


什么样的风格呢?粗犷,粗砺,乡土,质朴……似乎都没错,但都不够。书中很多词句非常口语化,也用许多方言俗语。默读本书时,我仿佛听到一个陕西老汉在絮叨,在诉说,在争吵,在吼秦腔。切换成普通话,个中韵味立减三分,文字也就少了几分味道。

当然,这种风格与粗糙、土气有天壤之别。作者的笔力在谋篇布局、遣词造句间展露无遗,书中更不乏字雕句琢的金句。也许这种文风和力量感,正是作者精心雕琢的成果——正如毕加索说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就是“像孩子一样画画”一样。

商州人自豪着他们的商州茶,当然少不了还要炫耀《茶经》中曾经列为第十五的武关西洛水。陆羽当年赞赏西洛水的时候,武关还没有茶,而武关诺大的区域里有茶了,却遗憾找不到了西洛水。如果是西洛水消失了,其实它仍在,张淑珍就是为茶而来的,她就是西洛水。——《西洛水》,P269

这样的行文风格为本书带来了某种力量。一气读完四五篇,仿佛置身壶口瀑布下让黄河水冲个三天三夜,或者矗立黄土高原上让风雪吹个三天三夜一样,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粗砺乡土的气息,奔放不息的力量,也许可以作为题记“百草奋兴”的注脚。

昔自在古,历建正作于孟春。于时冰泮发蛰,百草奋兴,秭鳺先滜。——《史记 · 历书》,司马迁

第四部分目录

近百篇这样的文字,从自然风物写到百姓众生,一本《消息》可谓写尽三秦大地。

尽管不像长篇那样系统全面,短篇也有自己的优势:它们用零散的、不易捕捉的感受,酝酿出整体上的、不易察觉的氛围。

那天南塬村正唱戏,叮叮咣咣的热闹,他在台下的人群里打问老族长,旁边人说:“人死了几十年了。”——《地主与麦客》,P86

村后的梁坎下有一堆新土推起的坟,逢着七七四十九日,三两人在跪下,没有哭声,默默地烧纸钱。坟右的小路上,风在行走,是旋起的一根土绳。——《临猗滩》,P126

朝南朝北的土路一直在走着。经过了桥,桥就像绳打的结。桥北桥南叫有余的人很多,这一个有余死了,又生下孩子叫有余。——《从黄龙到白水》,P151

这种氛围,大约可以概括为“敬天悯人”。当作家把目光投向自然万物时,那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而当他转向人间万象时,文字间的悲悯之情几乎溢出书页,令人掩卷长思,不忍卒读。

由诸多短篇、诸多小故事和小人物,生发出浓郁不散的、令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的“敬天悯人”的这种氛围,我想,大概也是“群生消息”的某种含义吧。

书中收录的贾平凹画作:《蒲溪镇头》

“百草奋兴,群生消息”,这本《消息》就这样浮现在我的眼前。它就像一寸一寸黄土砂石的土地,像一双一双粗糙开裂的大手,像一丛一丛扎根大地、奋发生长的野草,向我们展示着自然和人性的力量,传递着“敬天悯人”的关怀。

如果你喜欢这样的风格,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可以随手拿起、随时放下的短篇,或者说,你就是喜欢贾平凹,那么这本《消息》非常值得细细品读。


我曾目睹两位朋友因争论“贾平凹是否名过其实”而绝交。希望下面的文字不会让这样的纠纷在我身上重演。

不知是原稿如此,还是校对问题,书中有些语句粗糙得简直不通。也许在方言口语中,这样的表达已足够清楚。但是对某类易感人群来说,这种句子恐怕就要令人产生审美上的排异反应了。

峰下横着一条梁上灌木丛覆盖,唯独长着一棵七八丈高的婆罗树,树后就是寺。——《独木寺》,P73

在农业局里,他言行铺张扬厉,落下了敢说真话的声誉,又以维护集体利益而能借花就借花,借花献佛,能顺水推舟的就顺水推舟了又随手牵羊。——《海坪》,P95

镇长是从县城关镇调来的,曾对螺帅岭镇各村做过调查,如果划分沟的十五里以下的八个村子风俗民情大致差不多,十五里以上八个村风俗民情大致差不多,但若把镇街人和岭底人做比较,则完全不同。——《岭底》,P214

第17篇:《独木寺》

至于“敬天悯人”的情怀,许多作家笔下都传递过同样的价值观。于作家和作品而言,这样的主题确实无可厚非,只是我个人并不喜欢。

发现问题、指出问题,当然很好。若能找到办法解决问题、或者探讨问题的更深原因、或者探查问题的更多方面,显然比只是发现和指出问题更加可贵。

的确,谁也不能要求作家在作品中解决问题,除非他写的是科研论文或者项目计划书。但是,指出问题后,一味的沉溺在感伤、感慨之中,借以彰显作家的悲悯情怀,未尝不是一种消费苦难的行为,恕我不敢苟同。

另外,有一些桥段在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篇章中重复出现。例如:

另一个是县长,市组织部来做晋升干部考察时,有人举报他清明节回村给父母祭坟,陪同的村长问他当县长有何感想,他说:“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

——《紫云山》,P44

两人喝起酒,倒是淡十八喝高了,牢骚开了官场,竟逞能地背诵起明朝袁宏道的文字:“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药树》,P289

她第一次就搞砸了:把猪拉到集市羊价涨了,把羊拉到集市上,猪价涨了,猪羊都拉了去,集市散了。

——《双合墓》,P70

他也去集市上贩过羊,贩过猪,贩羊时猪价涨了,贩猪时羊价涨了,把猪和羊全拉去,集市散了。

——《尖角村》,P187

此外还有几例,不一一列出。

重复“玩梗”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它能像“昔人已乘黄鹤去”那样在文辞、意蕴上增光添彩,或者像“我真傻,真的”那样为人物和情节渲染弧光,那么,这种刻意重复甚至能带来画龙点睛的效果。

但无论从那个角度,我都看不出《消息》中这几段文字重复出现、反复强调的必要。

就本书而言,最可能的原因恐怕是作者的创作时间和思路跨度较大,不经意间使用了重复的素材。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多的是我个人理解:

当刻意重复无法带来额外收益时,不如增加新的侧写。这样,既能为刻画对象营造更丰富的立面,也能令读者产生更丰富的感受。

《后记》片段

最后一点意见同样出自个人理解:我实在很难接受把“善”和“美”建立在“假”的基础之上。即使是虚构故事、架空世界,也要遵守设定中的某种客观真实。

然而,作者写下这些文字时,似乎并没有虚构或架空的意思:

寝殿前檐横檩为一根原木,直径五十五公分,两头粗细均匀,这竟然是一棵蒿草长大的木头,这里用的只是中截。寝殿考证元代建筑,而蒿草能成大木,又做檩七百年不坏,人皆无法想象。——《仓颉庙》,P8

电子产品就是一个录音机和阿炳原奏《二泉映月》、程砚秋原唱《锁麟囊》的磁带。

《二泉映月》和《锁麟囊》成为经典后,多辈人都在弹奏演唱,起承转合处,追求韵致,各显华饰。而原奏原唱却那么质朴浑拙,嘶嘶哑哑,乍断乍续,几近陋简,听着似枯树挂藤,摩崖刻字,寒雪鸦鸣。伏蓝风每听一次就泪流满面。……他还带有一盘黑泽明的《罗生门》电影录像,只是没有电,没有电视机,没有放映过。——《钟南山隐者》,P27

主任便打了一个口哨,嘴里叽叽哇哇地叫唤着,不出十分钟,竟然三十只金丝猴就从山上跑下来,主任命令它们坐下,它们就坐下,命令它们爬树,它们就爬树,乖得如同孩子。我垮着布包,里边装有干粮,我要掏饼干喂它们,主任说不要喂,它们吃了喂食会消化不良。我就紧捂了布包,担心它们来抢,主任说:“峨眉山的猴子是流氓猴子,金丝猴不会抢的。”——《莲山》,P51

最后一段可能需要解释一下。这位莲山野生动物研究站的主任显然知道不能投喂野生动物。那他也应该知道:在野外驯化野生动物服从人的口令,同样有悖科研伦理,甚至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比在野外投喂野生动物更加恶劣。

“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可以有很多种表现手法,但绝不应该呈现为“人类驯化野生动物”的形式。面对野生动物,不干扰、不打扰,不仅是科研伦理、法律法规,也是“敬天”的题中应有之意。

书中收录的贾平凹画作:《秦岭里有狮子》


遗憾的是,这只是我读的第一本贾平凹的书。我很难在“贾平凹宇宙”中定位本书应有的位置。

而且,不难发现,对本书的多数指摘都源自我的个人理解。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有问题的不是作者和作品,而是我的个人品味。

所以,尽管我认为贾平凹的这本《消息》存在些许瑕疵,它仍是一本值得细读的作品。

它就像一寸一寸黄土砂石的土地,像一双一双粗糙开裂的大手,像一丛一丛扎根大地、奋发生长的野草,向我们展示着自然和人性的力量,传递着“敬天悯人”的关怀。

封底。哦,“长篇小说”的印象即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