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的马拉特》:剧本

我可怜的马拉特

(三部对话)

人物

马拉特

丽卡

列昂尼吉克

马拉特,王佳俊饰演。

时间

第一部:一九四二年三月——五月

第二部:一九四六年三月——五月

第三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地点

列宁格勒

第一部

一九四二年三月三十日

〔芳坦卡大街上一幢半毁的大楼。楼中保存下来的少数住宅之一。

〔屋里几乎一无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只剩下一个笨重的食品柜,还有一张宽大的软榻。丽卡躺在上面,随手抓了一件东西盖在身上。时近黄昏,屋内一片列宁格勒春季暮色景象。

〔门轻轻地打开了,马拉特出现在门口。他有点惊奇地扫视一遍房间,看见了丽卡。

〔长时间的沉默。

丽卡:(不安地)您是什么人?

马拉特:你又是什么人?(稍停)不,真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丽卡:我住在这儿。

马拉特:是谁放你进来的?

丽卡:扫院子的女工娜斯佳大婶。这套房子里没有死人。还有,这里的窗玻璃完好无损,整个一层楼就这么一块。简直是奇迹。(轻声地)你想把我赶走吗?

〔马拉特什么也没回答。

别赶我。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已经习惯了。

马拉特:(打量房间)这里原来有些东西……家具呀什么的……现在都在哪儿?

丽卡:我都烧了。

马拉特:全都烧了?

丽卡:全都烧了。

〔马拉特默默地坐到窗台上。

您是谁?

马拉特:我从前住在这儿。这是我们家的房子。

丽卡:(稍停)那后来您到哪儿去了?

马拉特:流落在外面。(沉默片刻)听我说,这里,两扇窗子中间原来挂着一张水兵的照片,装在镜框里的……你没看见吗?

丽卡:我烧了。

马拉特:(生气地)嘿……你真有办法。烧了这张照片,你能得到多少温暖啊?……只不过是一小块硬纸片!……

丽卡:我不仅烧了这一张——这里原来挂着许多照片……(辩解似地)放在一起——毕竟起点作用。您知道,镜框烧起来多带劲?非常好的引火材料。

马拉特:你把食品柜弄得不成样子了。

丽卡:干吗这样说呢?它还好好的。我只从上面劈下几块小木片。

马拉特:你挺能干。(低声地)这么说,你把我的童年烧掉了?

丽卡:(不知为什么快活起来)现在我认出您来了……从照片上认出来的。您就是坐在小船上的男孩……还有,骑着自行车!……在小河道边上,同水兵在一起……因为我不是一下子全烧掉的……我先看一遍。

马拉特:那怎么样——我烧得挺带劲?

丽卡:您开什么玩笑?

马拉特:(严肃地)我要大哭一场。你同意吗?

丽卡:(低声)请原谅我。

马拉特:(转身)你干吗躺着?吃不消了?

丽卡:不,我刚从街上回来……没什么——我想暖暖身子

马拉特:(嘲笑)这样怎么能暖和……(严肃地)你为什么不把食品柜烧掉?

丽卡:劈不动,太大了。

马拉特:(环视周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丽卡:就一个人。

马拉特:你不害怕?

丽卡:当然害怕,难道我是个傻瓜吗?打枪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怕:到底有点生气……可是突然静下来的时候……倒觉得怪可怕的。(疑惑地)我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街上不会有人进来……人家都以为我们这幢楼炸毁了。楼梯也勉强撑着,外人非常担心……实际上它挺结实,只不过外表看起来不行。我们这个单元里只剩两套房子住着人。不过一套房子里的人已经不出门了——我从店里给他们带面包来,帮他们收拾屋子……为此他们答应把家具送给我当柴烧——如果他们完全用不着的话……(沉默无语)不,真可怕。

马拉特:六号呢?一个人也没有?

丽卡:空的。(稍停)是您的熟人吗?

马拉特:那里过去住着一个……叫廖莉娅的。她原打算秋天到梯比里斯去的。

丽卡:大概走了。

马拉特:你原来住在哪儿?

丽卡:六单元……

马拉特:我好象不记得你。

丽卡:战前我还小呢。

马拉特:六单元……是啊,您真不走运

丽卡:连墙都炸毁了。

马拉特:(沉默片刻)当时家里有人吗?

丽卡:保姆在。我妈妈在前线,她是军医。我和保姆留下来了。她在我们家已经呆了十二年,象亲人一样……当时我到花园街去领面包——这里就被炸了……我跑回来一看,一无所有——只有你们这幢房子还在。这是三月一号的事。后天就满一个月了。

马拉特:你自己怎么样……身体弱得厉害吗?

丽卡:一般来说,我觉得自己还好。因为今年冬天飞行员从妈妈那儿给我带来了三个包裹。(稍停)现在不会再有包裹了,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我啦。

马拉特:只要他们愿意,就能找到你。看来,你的运气挺好。

丽卡:您这个人真坏……

马拉特:你为什么用“您”同我说话呢……听起来怪滑稽的!(刺耳地)你几岁了?

丽卡:再过两个星期,我也许会满十六岁的。

马拉特:为什么——也许?

丽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马拉特:你别悲观了!明年我该满十八岁了,……即使这样我也不紧张。我相信——会满十八岁的。

丽卡: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我满十六岁时会怎么样……想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您记得吗——“十六岁以下儿童禁止观看此片”?当时总感到太委屈了!……不过,我当然常常混进去——因为从外表上看,我的岁数要大得多。(沉默片刻)如果活不到的话——那就太遗憾了。

马拉特:现在你活得到。

丽卡:也许活得到。因为现在我用两张配给卡维持生活。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保姆是一号被炸死的。

马拉特:你满足了。

丽卡:(稍停)您干吗这样开玩笑?

马拉特:因为我是个乐天派。不过运气没你好。(从衣袋里掏出两张面包配给卡看了一眼)我只剩下一天的了。三十一号,明天的。

丽卡:你不要……你不要哭。

马拉特:我不会哭的。我对一切都习惯了。

丽卡:(看了看配给卡)妈妈的?

马拉特:姐姐的。(低声)你看见——茄克衫上的这粒扣子吗?是她早晨给我缝上的。就是今天。

丽卡:你住在她那里吗?

马拉特:在石岛①上。战争一开始我就搬到她那里去了。房子小,又是木头的——只有两层……完全不值得去轰炸它。(稍停)八月份,她丈夫当民兵去了,她这个傻瓜,一个人留了下来。……当时我对她说,回家吧,那里本来就是自己的家嘛。可她却不愿意,她说我们石岛上比较好……还有,要是柯林卡真的回来呢?不,我应当留在家里!(沉默片刻)要是她听了我的话,现在就会坐在这里,(轻声)还活着。

①列宁格勒的一个区。

丽卡:谁能预料到啊。(仔细端详马拉特一番)父亲呢?

马拉特:父亲原来在海军陆战队。四个多月没来信了。(稍停)什么都没留下来……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当时我从墙上摘下来就好了。……(看了一眼丽卡)

丽卡:(轻声)当时我不知道呀。

〔附近某处一颗炮弹爆炸了。

不远。

马拉特:是啊。

丽卡:要我走吗?

马拉特:你能到哪里去呢?

丽卡:(谨慎地)那你也没地方可去。

马拉特:是的。

丽卡:这间屋子的角落里原来有一张小长沙发……

马拉特:要是留着,现在倒是可以用了……

丽卡:当时谁料得到呢……

马拉特:(稍停)你叫什么名字?

丽卡:丽吉娅·瓦西里耶夫娜……丽卡。你呢?

马拉特: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小名是——马里克。

丽卡:要是有一个小床垫就好了……

马拉特:算啦——软榻够宽的。

丽卡:那怎么行……

马拉特:咱们俩睡得下。你头朝墙,我头朝门。

丽卡:(沉默片刻)不行。

马拉特:为什么?

丽卡:总归不大好。

马拉特: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丽卡:(迟疑地)瞧你说的。(想了一想)如果把软榻劈成两半呢?

马拉特:里头是弹簧……小傻瓜。

丽卡:明天反正要试试看。

马拉特:到各家各户去找一找——也许那儿有东西剩下来。

丽卡:已经有人找过了,

马拉特:(坐在软榻边上)我们凑合一下吧。

丽卡:(轻声)好吧,幸亏剩下两个枕头。递给他一个枕头)不过,你离远一点。

马拉特:(轻蔑地)好吧……

〔沉默。

你……笑什么?

丽卡:(怀着快活的惊奇神情)你在喘气呐……

马拉特:那还用说,我在喘气。

丽卡:(勉强听得见)这一下寂静被打破了……

马拉特:别再嘟囔啦……


四月四日

〔屋里出现了一个旧床垫,马拉特睡在上面。墙角整整齐齐堆着一垛木柴——那是食品柜的全部残余。

〔早上五点多钟。远处有射击声。

丽卡:(刚刚醒来)马里克!……马里克……

马拉特:(醒来)啊?……你怎么啦?……

丽卡:空袭警报,马拉特……

马拉特:真是胡来……几点啦?

丽卡:五点多……

马拉特:(突然生起气来)你干吗要吵醒我?

丽卡:你在这里只呆了五天。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空袭警报的。

马拉特:怎么,怎么……讨厌它呗。

丽卡:(沉默片刻)你说,我们怎么办?

马拉特:我们爬到房顶上去吧……

丽卡:我们这里早就没有人值班了。

马拉特:为什么呢?

丽卡:因为我们的房子已经毁坏了,人家都以为这里是没人居住的地方。

马拉特:既然我们的房子已经毁坏了,那你干吗还要吵醒我呢……

〔不远处落下一颗爆破弹。

丽卡:哎唷……

马拉特:你还是去地窖吧——就这么办。

丽卡:现在我不出去……因为会把暖气放走的。

马拉特:我还是弄不明白,你干吗要把我吵醒。

丽卡:那好吧……我们再睡吧。

马拉特:现在可睡不着了。(叹口气)我做了一个多好的梦啊!

丽卡:什么样的?

马拉特:梦见白面包,带葡萄干的……后来音乐响了,还有,我同一个熟悉的小姑娘接吻。

丽卡:我不明白,你干吗要对我说这些话……

〔近处一颗爆破弹爆炸了。

马拉特:算啦,我们到地窖去吧。

丽卡:他同意了……大家看看,多高尚的人呀。也许你不过是个胆小鬼?

马拉特:哼,看你说的……我在房顶上过了六个月,你知道我从房顶上扔下去多少燃烧弹吗?

丽卡:我不知道……她怎么——是你同班的?

马拉特:谁?

丽卡:你跟她接吻的那个小姑娘。

马拉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丽卡:是六号的吗?是廖莉娅吗?

马拉特:就算是吧。

丽卡:想象得出……大概她在梯比里斯还混得不错吧。

马拉特:听我说……去她的吧。还在扫射呢。

丽卡:空房子有的是。明天你换个地方就是了。

马拉特:我不离开这儿。

丽卡:那为什么?

马拉特:没有我你会完蛋的。

丽卡:到目前为止我没完蛋,今后也不会完蛋。

马拉特:你说——呸,呸……①

①民族风俗,说“呸,呸”表示别失了好运气。

丽卡:我不说——呸,呸!我运气好。

马拉特:(怒气冲冲)什么东西救了你?是妈妈的包裹。还有保姆——她留下来的配给卡!但是这些东西不会再有了!……除非我在某个地方烧死,你就能从我的配给卡上得到点东西……但是,你别太指望这一点,因为我也是个交好运的人……呸,呸……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过去做得不对!脱离了大家……象头小野兽,在这儿搞了个窝……

丽卡:(愤怒)别忙,什么窝?……

马拉特:当然是的!你一个人藏起来,脱离了大伙。完全脱离了!难道这样做配得上苏维埃儿童的称号吗?……

〔这次爆破弹的爆炸地点更近了。

丽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上帝呀……(哭起来)

马拉特:(从床垫上站起来,走到窗口)大概是落在桥边了……喂,你嚎什么呢?

丽卡:你是个傻瓜!我算什么儿童?……

马拉特:那好吧——就算是姑娘……有什么了不起,能有多大区别!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做是很不对的——完全脱离了人民的共同斗争,正是孤独的生活引起了营养不良症……

丽卡:这一切都是你这位聪明人自己想出来的吗?

马拉特:(愤怒地)如果你愿意知道实情的话,我告诉你,我吃的东西比你少一半,但是我的自我感觉几乎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这是因为我在做每一个普通的列宁格勒人应当做的事。甚至也许稍微超出一点。

丽卡:你只不过是个吹牛大王。

马拉特:不,我不是吹牛大王

丽卡:(擦去泪水)那就是一个爱撒谎的家伙。

马拉特:这是另外一回事。

丽卡:这五天来,你不止一次对我撒谎。你说不是吗?

马拉特:我当然不否认。

丽卡:(忽然颇感兴趣地)那你为什么要撒谎?

马拉特:这样快活些。(尖锐地)还有,你听我说,别再脱离大伙儿了。今天我送你到生活服务队去,你会做一些有益的事。因为你的身体还是健康的——看着你简直难为情……你应当帮助那些身体衰弱的人。

丽卡:我是帮助过的……

马拉特:帮助邻居吗?那还不够。不足挂齿!应当全天为人民做好事。不知疲倦地——你明白了吗?

丽卡:好吧。

马拉特:什么好吧?

丽卡:我同意。

马拉特:不然你就整天坐着念屠格涅夫的书。难道能这样吗——全部图书都烧了,只留下屠格涅夫的书。

丽卡:要是我喜欢他的书呢?

马拉特:去他的——贵族之家的歌手!……难道他能鼓舞人吗?

丽卡:他能鼓舞我。

马拉特:好极了!今天我们就上服务队去,你去报个名。

丽卡:我已经说过了——好。(稍停)可是现在我们干什么呢?

马拉特:(愠怒地)不知道。

丽卡:(小心翼翼地)马里克……

马拉特:什么事?

丽卡:我们把小火炉生起来吧。

马拉特:不行。要珍惜食品柜。

丽卡:它的木板还多着呢。

马拉特:不太多了。

丽卡:也许邻居会留下一点家具的。

马拉特:(发火)你也不害臊吗?你在等人家死掉,好把他们的家具占为已有?……

丽卡: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哭了起来)

马拉特:(走近她,坐到软榻上)听我说,别哭了……这样不行。你哭得太多了。

丽卡:从前一个人的时候,我没哭过……

马拉特:又是我的错?

丽卡:不是……但是你不应当那样想。我根本就不希望他们死,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我只是想,如果他们……不,不,是真的,这真可怕……(轻轻地泣)

马拉特:你真是个小傻瓜……简直是个小傻瓜。(小心翼翼地抚摩她的头发)

剧照

丽卡:(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马拉特:没什么……我这是在安慰你。

丽卡:是吗……

马拉特:不行吗?

丽卡:(稍停)可以。

马拉特:你别哭了——邻居会活下去的,我们也会搞到木柴。

丽卡:真的吗?

马拉特:当然啰。

丽卡:那我们现在就把炉子生起来……(温柔地絮语起来,祈求着)我们生炉子吧……春天就要到了呀……

〔马拉特又抚摩她的头发。

坐炉子……你听见吗,(微笑)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突然不安起来)不,你别再安慰我了。

马拉特:我不啦。(抽回手来,从她身边挪开了一点)

〔远方某处爆破弹的爆炸声。

丽卡:这是在车站那边。(沉默)马里克……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马拉特:不谈啦。


四月十四日

〔时近黄昏。丽卡站在桌子旁——她面前放着从小木箱里倒出来的食品。马拉特走进来。

丽卡:(扑向他)马里克!……

马拉特:别忙!先分礼品……(递给她一朵纸做的红玫瑰花)现在您可以高高在上,让电影院所有的查票员都见鬼去吧!

丽卡:亲爱的马里克,这朵花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马拉特:跟一个家伙换的。这玩意儿妙极了——立刻使你想起甜面包。你看,还有……一小块白糖。

丽卡:谢谢……现在你闭上眼睛。走过来。(把他带到桌子旁)现在你把眼睛睁开。庆贺吧——来呀!……

马拉特:(轻声地)包裹……

丽卡:你怎么,不高兴吗?

马拉特:我的糖比起来就逊色了。

丽卡:永远不会!你愿意的话,我现在,此时此刻就把它吃掉!(把糖放进嘴里)多好吃呀!嗨,这个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我们也给他一块吧。我们咬一块下来。就这么办。

马拉特: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丽卡:原来他是一个聪明的机灵鬼……你瞧瞧……炼乳,罐头闷肉……甚至还有果酱!还有一封信。妈妈身体健康,得了一枚奖章……

马拉特:你真幸福。

丽卡:亲爱的马拉特——你也会这样幸福的……你看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我终于达到目的——我满十六周岁了!来,我们来开个宴会。

马拉特:这是她给你的。

丽卡:(严肃地)你是个坏蛋,马拉特。

马拉特:(轻声地)我们来开个宴会吧。

丽卡(低声)这才象话…… 马拉特:(望着她)从前有个国度,那里住着一个老头和他的老太婆……

丽卡:你说什么?

马拉特:这个你不懂。

丽卡:我就那么笨吗?

马拉特:不,你不笨。(严肃地、缓慢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可是我不说。

丽卡:那你就见鬼去吧。水开了……你开罐头吧。

〔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

开始了。

马拉特:这是礼炮——向你致敬呢。

丽卡:(沉默片刻)这个玩笑开得很蠢。

马拉特:今天我是个笨蛋。可怜的笨蛋。我本来可以说明为什么,可是我不说。

丽卡:这样也好。你把罐头打开了?

马拉特:快打开了。我们吃一半。不许多吃。你明白吗?

丽卡:我服从。

马拉特:服务队的情况怎么样?

丽卡:我们检查了十七号……所有的住宅都走遍了。(略为惊异地)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怕死尸了。习惯了。这样好吗?

马拉特:大概是的。

丽卡:你挺聪明。

马拉特:聪明得很

丽卡: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很聪明的人?

马拉特:修理自来水。如果我们让城里的人都用上自来水,那就好过点……已经是春天了……再过两星期就是五一节了。(沉思)你还记得……五一节吗?

丽卡:怎么不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还上过观礼台呢。

马拉特:(倔强地)这一切将来还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

丽卡:不,再不会是这样的了。

马拉特:那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丽卡:我不知道。将来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马拉特:更好一些吗?

丽卡:也许是的。不过你知道,是另外一个样子。

马拉特:我可不要别的样子,我就要原来的样子。

丽卡:可怜的马拉特。

马拉特:就算是吧。走着瞧。

〔沉默。

丽卡:味儿香得简直叫人发疯。你闻到了吗?

马拉特:当然闻到了。(用鼻子深吸一次香味)

丽卡:可爱的焖肉……

马拉特:(站在炉子旁)它在锅里多好看呀……

丽卡:我们快点把它吃下去。

马拉特:(端着盘子)你要放一般多……不行,不老实!

丽卡:可是锅底是我的。你掰一块面包来。

马拉特:上帝呀,有的人日子过得真好啊……

〔他们默默地吃着。

丽卡:(推开盘子)这真好吃呀,好吃极啦。

马拉特:(舔舔嘴唇)可是吃完啦。

丽卡:现在呢——吃炼乳。拿杯子来。

马拉特:一个杯子里放一勺。

丽卡:今天放两勺!

马拉特:好吧,放一勺半。

丽卡:还有饼干呢。

马拉特:一人两块。

丽卡:今天一人三块!

马拉特:谁是司务长?我是司务长。

丽卡:没有你,我早就完蛋了。我听过了。

马拉特:注意——现在我要演讲,就是说要发表祝酒词。

丽卡:就是说要发表祝酒词——这太滑稽了……(哈哈大笑起来)

马拉特:你安稳点吧。(站起来,举起牛奶杯子)我祝贺你,丽卡。一年前我也满十六周岁了。总之,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祝你幸福,丽卡。丽卡……(沉思地)丽卡——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我本来可以告诉你,可是我不说。

丽卡:好哇,多好的演说家!

马拉特:叫希特勒咽气吧。绝不放过他。丽卡万岁!(他们碰杯)现在呢,我来吻吻你的手。你是成年人啦——理应如此。(吻了吻她的手)你满意吗?

丽卡:叶甫斯吉格涅耶夫亲自吻过我的手。叫人永世难忘。

马拉特:你……你过去接过吻吗?

丽卡:(稍停)我爱妈妈,所以绝不会使她苦恼的。

马拉特:大概你的操行成绩都是五分?

丽卡:一点不差。你呢?

马拉特:从来没超过三分。

丽卡:这一点不难看出。

马拉特:这么说,你没同任何人接过吻?

丽卡:嗯,接过吻……就一次。

马拉特:(不知为什么慌了)为什么呢?

丽卡:不得已。(沉默片刻)年幼无知。

马拉特:(有点沮丧)原来如此。

丽卡:妈妈写信说,我应当疏散到莫斯科去。现在,她一知道我们的房子没有了,保姆去世了……她一定会想出什么点子来的。

马拉特:(沉默片刻)那也没办法,你去吧……

丽卡:那你……愿意让我走吗?

〔沉默。

马拉特:(细声细气地)噢,别把我一个人撒下,丽吉娅·瓦西里耶夫娜。别走,可怜可怜我们小孩子吧。

丽卡:你是个傻瓜……

马拉特:毫无疑问。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笨。(严肃地)我本来可以告诉你,可是我不说。

丽卡:天黑下来了。你把炉门打开。

马拉特:暖气会散掉的。

丽卡:我要这样。今天是我的日子。

〔马拉特略为打开一点炉门。房间抹上一层闪闪发光的金色。

(低声地)我们跳个舞吧?

马拉特:没音乐。

丽卡:不需要音乐。我们自己唱……慢圆舞曲——就是这首曲子……(低声唱起来)你知道吗?

马拉特:知道。

〔他们一边哼着圆舞曲,一边慢慢地在屋里旋转射击声离得很远。

剧照

丽卡:马里克……

〔他们停下来。

周围那么多的不幸,而我们却……这真可怕。

马拉特:(轻声)不是我们的错。

〔他们又慢慢地在屋里旋转起来。后来他们的歌声停了。他们停止跳舞,依偎着,久久不作声。

丽卡:(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马里克……马里克……

〔于是马拉特吻了吻她。

我的上帝啊,……现在会出什么事呢?

马拉特:(轻声地)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悄声地)可是我不说。

丽卡:(微笑,十分幸福)亲爱的……可怜的马拉特。

〔门开了。列昂尼吉克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他什么也没看见,朝炉火迈去,沉重地倒在地板上。丽卡和马拉特一声不吭地向他扑去。

列昂尼吉克:(断断续续地)引火柴……一根易燃的引火柴……


四月二十一日

〔一周之后。屋里出现一个自制木床。他们把列昂尼吉克安置在这个木床上。又是一个四月天的黄 昏——窗外夕阳斜下。

丽卡:(站在门槛上)他在睡觉吗?

马拉特:(坐在列昂尼吉克身旁)是的。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丽卡:服务队有事把我拖住了。你喂过他了吗?

马拉特:我一到家就给他热了稀饭。他有点腼腆,非常怕医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人有点怪

丽卡:是个怪人?

马拉特:是呀——一个有趣的家伙。不过挺可惜的,他把你包裹里的东西都吃光了。然而从另一方面说,他正在复原。

丽卡:起先我以为他生了肺炎。现在清楚了,他是感冒了,如果是肺炎的话,那他根本就挺不住的。

马拉特:是啊,他真可怜。人死的情景我是看够了。而这个人倒挺逗人喜欢的。

丽卡:全部问题在于他不象任何人。所有的人都象某个人。这个人却不象任何人。

马拉特:那么我象谁呢?

丽卡:(考虑一下)你同时象所有的人。

马拉特:我可真了不起!

丽卡:不,我这个大夫的女儿不是白当的。——一个星期就把他治好了。当然,你配合得很出色。

马拉特:一般来说,我是个出色的人物。同时象所有的人。真不简单。

丽卡:有意思。他的名字为什么那样滑稽——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睁开眼睛)有时候他①本人也在想——为什么?

①列昂尼吉克在剧中常自称“他”含有某种自嘲的意思。

丽卡:你没睡吗?

列昂尼吉克:列昂尼吉克——确实挺滑稽。(笑了)当妈妈的什么事都会想到的。(沉默片刻)你的母亲还健在吗,马拉特?

马拉特:不在了。(微笑)我从来也没见到过她。

丽卡: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太可怕了。

列昂尼吉克:为什么呢?马拉特是个男子汉,他爱父亲。

丽卡:你们俩都有点疯了。

列昂尼吉克:我们不是疯子。我们不过是看破了红尘。看破了一切。

马拉特:你听我说……你镇静一会儿。悲观失望对你有害。

列昂尼吉克:列昂尼吉克……毫无问题,挺滑稽的。(稍停)你们暂时别说话,我给你们谈谈情况。再说,就象满腹忧愁的马拉特说的,他吃光了你们包裹里的东西——现在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下面这番经历我一定要向别人谈谈,……一个人放在心上有时实在不快活。(沉默片刻)我曾经热爱过自己的母亲。爱得非常深。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单位里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称赞他。好象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他到底好在哪儿。尽管他每个星期天从两点到四点都要同我认真谈谈,不过……他总觉得我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小两岁(沉思)大约五年前他去世了,就在我生日的那一天——那一天我正好满十二周岁……许多人到墓地去悼念他,异口同声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是的。我没异议。但是,他去世了——我的生活丝毫没有变化……只不过伙食差一点。(突然笑了)妈妈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她是个欢乐的、滑稽的、善良的人。我们象两只永不分离的猴子,处处在一起。后来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人……她简直把我忘了——你们明白吗?为什么这样呢!……他并不见得那么年轻,一点也不漂亮,总是轻轻地唱歌给她听……每逢晚上我听到他们在隔壁房间里跳舞……两个人!战争开始以后,没批准他参军……怎么行呢——他眼睛近视得非常厉害:猫狗都分不清。幸亏他不是那种惹人厌的人——飞机轰炸的时候,他并不怎么惊慌。饥荒开始了……我看见他们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下去,到元旦的时候,彻底垮了。(尖锐地)你们听我说——我可怜他们,可是也不能原谅他们……(急忙地)有一次,情况已经非常糟了,我看见妈妈把自己的一部分面包塞给他。他什么也没注意到就把它吃下去了。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但是因为他近视,所以分不清伙食数量上的区别。但是我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在弥留之际,她还朝他望着……尽管离别的话是对我说的——你照看照看他,列昂尼吉克……(沉默片刻)从前他不太注意我,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开始给我讲自己一生中的各种经历,还有他在没遇到妈妈之前,生活得多么不快活。有时候他甚至轻轻地给我唱歌,就是他给妈妈唱的那些歌。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业余文娱活动的中坚分子,还得过奖。有一次,他朝我看了很久,后来突然说道:你真象她呀,列昂尼吉克。从那一天开始,他把自己的面包常常塞给我——我当然没拿,可是他怎么也不安心。有时候他骗过了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我应当原谅他的一切……我应当爱这个人——可是我不能!……一直到临死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了一切,并求我原谅……他死去的时候,我哭了,尽管我没原谅他……我做不到。现在我也做不到。

〔他长时间地沉默无语。他们望着他。

剧照

你们看,我是怎样了解到爱情是什么东西的。

丽卡:(低声地)不过,这可是真正的爱情。美好的爱情。

列昂尼吉克:只有我一个人永远不能理解这一点。

马拉特:你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你干吗说这些呢?

列昂尼吉克:我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挺可怕。现在这段故事你们也知道了。(微笑)也许他会好受一些?

丽卡:(沉思地)一个人为了别人,应当永远牺牲自己的一切。

马拉特:哎,这不是事实。

列昂尼吉克:(向丽卡)你怎么不吱声?

丽卡:(低声地)我不能忘记你讲的事。

马拉特:喔一喔一喔。

丽卡:(猛省过来)什么?

马拉特:过站了。

〔沉默。

丽卡: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微笑)诗歌作者,

丽卡:做一个诗人?

列昂尼吉克:哎,……这么说多好听呀。

丽卡:你呢,马里克?

马拉特:驯狮人。

丽卡:(惊奇地)你在开玩笑吧?

马拉特:你们朝这儿看看……(把两段木头放在地板上,然后架上一块木板)建桥!(突然激动地)把两岸连接起来,你们明白吗?难道没意思吗,丽卡?

丽卡:也许有意思……(向列昂尼吉克)妈妈一直想让我做医生……所以我从小就下了决心:我将来当医生!不过不是一般的医生,不是穿着白大褂,黑套鞋,给人量体温的医生。不是这种!而是医学研究者……开拓者,你明白吗?

列昂尼吉克:当然明白。

马拉特:(细声细气地)应当听妈妈的话。只有坏丫头才不听妈妈的话。

列昂尼吉克:喂,请你少说几句吧。

马拉特:(用难听的鼻音哼出来)妈妈,我要小便……

丽卡:(走近马拉特)你想挨耳光吗?

马拉特:(突然驯服地)该睡觉了。(躺到自己的沙发上)你们说得轻点。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上班。

列昂尼吉克:(沉思地)最因难的还是理解自己。

丽卡:(感兴趣地)你这样认为吗?

〔远处炮弹爆炸声。

剧照


四月二十九日

〔一个阴沉多风的春日

〔丽卡和列昂尼吉克从外面走进屋来。

列昂尼吉克:你累了吗?

丽卡:累坏了。(环视屋子)马拉特没来过。

列昂尼吉克:他会回来的。你听过今天的战报吗?我看我军在南方准备……某种行动。

丽卡:要是也在我们这儿搞就好了!……冲破围困——你知道我梦见过多少次?

列昂尼吉克:(非常温柔地)你歇一会儿吧……今天你的工作挺累人的。

丽卡:不愉快的工作——这样说准确些。(躺到软榻上)有一点使我感到可怕:我们对一切都习惯了……习惯了。

列昂尼吉克:那也没什么……这样对我们会有好处的。

丽卡:在哪儿?

列昂尼吉克:在战争中。

丽卡:(突然感到惊奇)你要上前线去吗?

列昂尼吉克:秋天大概会征召我们入伍——我和马拉特同年。

丽卡:(苦笑)也许突然之间……活不到秋天呢?

列昂尼吉克:(沉思地)也可能等不到秋天。

丽卡:(朝他望望)你有什么打算吗?

列昂尼吉克:没什么。我利用自己的可怜处境,什么事也不考虑。他总共才出门两天。坐在完好无损的长凳上,看你们收拾院子,搬运尸体。(沉默片刻)我们去把邻居的家具搬过来吧?

丽卡:我不想。我们挺得住。(突然惊叫一声)马拉特在哪儿?……

列昂尼吉克:黄昏的时候市中心遭到扫射,他可能在别人家过夜。

丽卡:(激动地)在谁家呢?

列昂尼吉克:修水管的不止他一个——那儿有他的朋友。……你记得吗,他说过,——一个神奇的尤拉·舍伊金和非常不一般的斯维塔·卡尔采娃。

丽卡·斯维塔……斯维特兰娜。这姑娘的名字象工厂的名字一样!①

①列宁格勒有一个工厂叫“斯维特兰娜”。

列昂尼吉克:(微笑)你嚷什么?

丽卡:(从软榻上跳起来)看啊,留下来过夜……我想象得出!你根本不了解这个叶甫斯吉格涅耶夫!……再说他是一个爱撒谎的人……他撒谎,骗人!时时刻刻都在撒谎。有一次他拿回来三百克小米。我问他从哪儿搞来的?他说是一个小女孩掉到冰窖里去了,他救活了她。她的父母送给他这点小米,表示感谢。后来才弄清楚,他根本没救过什么小女孩,实际上是用皮帽子去换来的。……还有呢——你还会大吃一惊的,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好吧,我大吃一惊。不过现在不要说。以后再说,行吗?

丽卡:(生气了)你怎么——对马拉特不感兴趣?

列昂尼吉克:感兴趣,不过有时候不感兴趣。

丽卡:(不赞成地)你有点孤僻……(略感兴趣地)听我说,你真的会写诗吗?

列昂尼吉克:(微笑)试试。

丽卡:你念一段。

列昂尼吉克:诗挺蹩脚的。不象话。

丽卡:(怀疑地)你不过是在摆架子。

列昂尼吉克:不是。

丽卡:(感到惊奇)那你到底干吗要写诗?

列昂尼吉克:还抱着一点希望——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写出好诗来的。

丽卡:(哼了一声)你这人真可笑……

列昂尼吉克:能笑死人。

丽卡:你脸上抹了些什么?来,我给你擦掉……我用口水把手帕打湿,然后……(笑了)小孩都是这样的……

〔马拉特走进屋子。

你的眼睛真蓝啊,这才是真正的蓝眼睛啊!

马拉特:(细声细气地)蓝蓝的,蓝蓝的。

丽卡:亲爱的马拉特!

马拉特:就是本人。

列昂尼吉克:(快活地)我不是说过嘛——他会回来的。

丽卡:你的手怎么啦?(惊呼一声)你受伤了?

马拉特:(不在乎地)有那么回事。

丽卡:什么事?

马拉特:算啦,不提吧

列昂尼吉克:你不该这样粗暴……丽卡整天在替你担心。

马拉特:荣幸之至。她是一个热情的姑娘。向你致敬。

丽卡:你在胡说些什么?

马拉特:我不是在胡说……(转身向他们,尖锐地)我俘虏了一个德国伞兵。

列昂尼吉克:你?

马拉特:昨天没让我们去修水管,派我们到基洛夫工厂附近去修防御工事——那里有些设施坏了。是这样的,黄昏的时候我们都规规矩矩地登上了应当去的高地——这时射击就开始了……我们躲在掩体内过了一夜。夜里我醒过来了,想出来看看每个人的情况怎么样。走出来一看——一片漆黑,下着毛毛雨……突然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人朝倒塌的大楼爬去。我跟在他后面——别动,混蛋!……他反抗起来——用刀把我的手划破了。没用。我解除了他的武装。一阵短暂的搏斗之后,我把他交给了赶到现场的战士们。

剧照

丽卡:(抚摩他包扎着的手)你……是个真正的人,马拉特。

列昂尼吉克:好样的。没说的。我羡慕你……叶甫斯吉格涅耶夫。(仔细地朝他们看了一眼,慢慢地走出屋子)

丽卡:(轻声地)我为你急死了。

马拉特:(忽然温情脉脉地)真的吗?

丽卡:你完全变样了,马拉特,跟从前不一样……你好象在离开我。你别离开我,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多么好。

马拉特: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长久的沉默)不是我,而是你在离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已经完全离开了。

丽卡:(轻声地)没有……(特别亲热地)我在这儿,马里克。(朝他望了一眼)你怎么啦?……眼泪汪汪的?

马拉特:(生气地)唉——我真恨自己……一个可怜虫。

丽卡:(莫名其妙)为什么?

马拉特:算啦……见鬼去吧!(在屋里走了一圈)现在你听我说——应该离开服务队;你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我在医院里谈了你的情况;你去当助理护士。……

丽卡:什么时候给你包的手?

马拉特:黎明的时候。

丽卡:我给你重新包一下。

马拉特:不必了。你要考虑到——医院的工作会把你累哭的。不过需要这样做。需要——你明白吗?

丽卡:我您还是给你换换药吧。我有一个急救包……服务队发给我们的。

马拉特:我不愿意,明白吗?你先当一两个月的助理护士,然后去考护士。既为大家干好事,你自己也不吃亏。你同意吗?

丽卡:是的……伤口需要冲洗。一定要,马里克……(拉住他的手)

马拉特:对你说不行!……

丽卡:可是我会呀。服务队都教给我们了。我会给你包得特别好,你看好了。

马拉特:(突然沮丧起来)那好吧……

〔列昂尼吉克返回,站在门口。

丽卡:现在你别动。安静地坐着。(开始小心翼翼地解绷带)那个德国人有劲吗?

剧照

马拉特:有劲。

丽卡:个子很大吗?

马拉特:一般。

〔丽卡解下绷带,久久地望着他的手。

(犹豫地)那个德国人够厉害的。

〔丽卡转过身来,看见列昂尼吉克

丽卡:伤口多深呀……我马上冲洗一下。就这样……(望着马拉特的眼睛)怎么……痛吗?

马拉特:(轻声地)痛得厉害。

丽卡:(开始给他包扎手)会好的。

列昂尼吉克:(走近马拉特,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伙计,忍着点……

丽卡:(严厉地)别碰他。


五月四日

〔阳光灿烂的晴日。屋里只有丽卡一个人。她在洗东西。马拉特进屋。一阵尴尬的沉默。

马拉特:(不知是胆怯地,还是蛮横地)你好!

丽卡:早上我们见过面。

马拉特:记得挺清楚。(沉默片刻)列昂尼吉克在哪儿?

丽卡:出去散步了。医生批准他从明天起干活。

马拉特:医生真不错。列昂尼吉克真不错。我们都不错。他多亏我们。

〔丽卡郁地长叹一声。

我应当闭住嘴了吧?

丽卡:随你便。

马拉特:你上医院去过吗?

丽卡:没有你的忠告我也活得下去。(几乎无动于衷地)你为什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马拉特:宣布休息了。

丽卡:你这样装腔作势还没感到厌烦吗?

马拉特:(胆怯地)哎,你朝我看看。

丽卡:(没放下活)为什么?

马拉特:(轻声地)你已经有六天不愿见我了。

丽卡:也许你从冰窖里又救上一个小女孩了吧?……或者又抓到一个伞兵?

马拉特:(严厉地)抓了四个!(握紧拳头,低下头来)

丽卡:你怎么能这样愚弄人?……周围那么多的苦难,孩子们就在身边死去,而你却能(严历地)……你说老实话吧,你手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马拉特:(稍停)摔倒了,碰在铁丝上,扎破的。

丽卡:(突然平静下来)服务队到底教会了我一点本事。是铁丝。我一下就猜出来了。(沉默片刻)幸亏给你的伤口抹了点碘酒,否则会感染的。(带着有点过分怜悯的神情,望了望他)可怜的孩子……

马拉特:丽卡……

丽卡:别吱声!我在列昂尼吉克面前替你害臊,我也撒了个谎:“伤口多深呀……”一想起来就恶心!你呢,不吱声,你还指望我相信你。(突然轻轻地说道,几乎伤心地)你本来不会这样做的,如果你对我哪怕有一点……(激怒了)你笑什么?

马拉特:(狂怒地)谁对你说我在笑?……

丽卡:过去点!你简直无法想象我是多么鄙视你。

马拉特:(轻声地)鄙视我?

丽卡:真的。这件事到此为止。永远结束了。

马拉特:(几乎听不见地)这一点你错了。

丽卡:(转身)你说什么?

马拉特:错过了。

〔丽卡端起洗衣盆,走出屋子。马拉特取出自己的小箱子,匆匆忙忙地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到箱子里去。回头望望,把一小张纸放到箱子上,迅速地写起来。

列昂尼吉克:(进屋,看见马拉特)你怎么来得这样早?(走近他)又有两条线路的电车通车了……

马拉特:(继续写)有那么回事。

列昂尼吉克:隔壁大楼的水管子开始放水了。是你干的吗?

马拉特:喂,对着阳光站着——让我看看你。你呀,蓝眼睛,列昂尼吉克……(细声细气地)蓝蓝的、蓝蓝的,绿的红的球……(突然拥抱他。走近丽卡的沙发,把纸条放在她的枕头上)你交给她!(提起箱子,几乎跑步走向门口)

列昂尼吉克:(不安地)你到哪儿去,马拉特?

马拉特:(快活地)上澡堂去!

〔丽卡回到屋里来,马拉特夺门而出。

丽卡:他跑哪儿去了?

列昂尼吉克:他确实是个怪人……到澡堂去……当然是撒谎。

〔丽卡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痛哭起来。

看你,丽卡……别哭了……别哭了,亲爱的……

丽卡:(抓住他的手)听我说……听我说,列昂尼吉克……(轻声地)也许我爱他。

列昂尼吉克:(稍停)这你本来是不必对我说的。

丽卡:他经常撒谎……伞兵那件事是他编出来的——手上不过是碰伤了一点……当时我瞒着你,我替马拉特害臊,不过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同他谈谈吧。你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突然地)你们都是傻瓜!(没把握地)正当周围发生最沉痛的悲剧时刻……(生自己的气)无论怎么说,这太不严肃了。你们还是些毛孩子。

丽卡:(叫道)毛孩子?……这是谁对你说的?

列昂尼吉克:(沉默片刻)他留了一张字条……在这儿。

丽卡:(擦去泪水)哎,这个不幸的撒谎大王又编造了些什么?《给你和列昂尼吉克》。这是给我们俩的。(把纸条交给他)你念吧。

列昂尼吉克:“好吧——我没抓到过伞兵,这是真的。然而我却结识了阿尔焦莫夫少校。这是一位可贵的人。那天夜里我和他畅谈了一次。我用不着等到秋天和征兵。一切都谈好了,现在我同你们告别。我要报仇,报仇。我保证,你们会听到我的名字的。丽卡,祝你身体健康,而你呢,列昂尼吉克,别灰心丧气。丽卡,你明天就到医院去,明天就去!完了。”

丽卡:马里克……(把纸条拿过来,朝它望了望)不,他在撒谎……他还在撒谎!我不相信他。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列昂尼吉克:这回他没撒谎。

丽卡:你从哪儿知道的?

列昂尼吉克:那是因为他今天成了一个男子汉。(微笑)每个人都会发生这种事。

丽卡:你……也想走吗?

列昂尼吉克:他不是走了吗?(温和地)他没给我留下别的出路,你要明白啊。

〔遥远的炮声。

丽卡:我的上帝呀!

列昂尼吉克:你怕什么?远着呢。

丽卡:现在每一次射击都是对准他的……只对准他。

列昂尼吉克:他是幸福的……

——幕落


第二部

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还是那间屋子。但是很不容易认出它——因为战争结束了,生活又走上了和平轨道。黄昏时刻。丽卡,这个二十岁的、独立自主的姑娘,舒适地坐在软榻上,她身边放着教科书、课堂笔记。

〔无线电低声广播着。广播员报告一九四六年三月的新闻。

〔电话铃响。丽卡把无线电声音拨小一点,取下听简。

丽卡:是的,是我……(停顿之后)哎哟,多庄严的沉默呀。有意思,这个沉默会打破吗?请回答呀……(惊叫一声)什么……是你吗?……终于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当然,我等你;我是昨天才收到电报的……可怕?我怎么能不感到惊奇?……四年没见面,你从阴间来了,不知你为什么站在楼下,而且我们还在电话里谈话!……请你马上到楼上来。现在有电梯……(放下听简,从软榻上跳下来,心情十分激动,在屋里走了一圈。忽然笑了,接着有点伤心,照了照小镜子,试着把屋子整理一下——此时听到门铃声。快步走出,立即返回,回头望着门说)哎,你进来呀……

〔列昂尼吉克穿着军大衣走进屋子。他长大成人了,变化很大。

剧照

列昂尼吉克:等等……(默默地走到沙发旁,坐下去,用手捂着眼睛)

丽卡:你怎么不说话呀?

列昂尼吉克:(放开手,微笑)四年来,我就梦想这个时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可以吻吻你吗?

〔丽卡热情地吻了吻他。

(环视一番)这里的一切变化多大啊……我的小木床曾经放在这儿,而这里是我们的小火炉……

丽卡:你干吗不脱大衣呢?

列昂尼吉克:你知道吗……这对他不太方便。(有点困难地脱下大衣,丽卡明白了:他左手是一支假肢)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丽卡:(不知为什么微笑一下)算啦,战争呀。在劫难逃。

列昂尼吉克:当然啦。(也笑了)说实在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打电话给你咕哝了半天……不想吓着你。

丽卡:上帝,我见得多了。你真走运。

列昂尼吉克:不完全走运。我是在敌人投降前一周的时候在海拉尔失去左手的。当时有点苦恼。(象是在辩解)我给你写过信,告诉你我受伤了。在满州里和哈巴罗夫斯克都写过……(不好意思地)哎,详情就不想谈了。

丽卡:我明白。

列昂尼吉克:(忽然笑了)听我说——难道我真回来了?——下子就回来了?……

丽卡:(也笑了)你回来了——真的!

列昂尼吉克:今天早上他一看见涅瓦大街,还有远处的海军大厦顶尖……还有这世界上唯一的列宁格勒的天空……(发慌)我的话挺可笑吧?

丽卡:一点也不……(轻声地)我都明白

列昂尼吉克:(塞给她一包东西)这是送给你的。

丽卡:皮鞋?……

列昂尼吉克:家里穿的,日本货……样子挺滑稽吧?还有,梳子也挺好的。 丽卡:(在镜子前试梳子)嗬,真象卡门!①……(转身向列昂尼吉克)谢谢……你是一个细心的、出色的、特别好的人。你想喝茶吗?

①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卡门》的女主人公,吉卜赛女郎。

列昂尼吉克:正想呢。

丽卡:(把电茶壶通上电)那你就等一会儿。

〔他们坐在那里互相望着。

列昂尼吉克:哎,你说话呀……

丽卡:说什么呢?

列昂尼吉克:这些年来你生活得怎么样。发生过什么事。

丽卡:我有时候想——什么事没有发生过?大概都发生过了。(沉默片刻)不过,你从我的信里都知道……从你们参军以后,我打听到妈妈已经去世……当时要走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到医院里去了……还能上哪儿去呢?我就这样生活着——学习,工作……嗯,射击当然非常碍事。(笑)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列昂尼吉克:现在呢?

丽卡:在医学院读二年级。

列昂尼吉克:总之,一切都如意?

丽卡:(迟疑地)不是一切都如意。

列昂尼吉克:(没把握地)你努力吧。

丽卡:(苦笑)并非全由我们决定。

列昂尼吉克:不,一切都会好的。

丽卡:你是这样想吗?

列昂尼吉克:坚信如此。(抚摸她的手,比常礼略嫌久一点)

丽卡:茶开了。

列昂尼吉克:好样的。

丽卡:谁?

列昂尼吉克:茶。开得是时候。

〔沉默。

丽卡:(沏茶)你住在哪儿?

列昂尼吉克:堂兄弟家里。他早在春天就从疏散地回来了。这是什么果酱?

丽卡:木瓜。

列昂尼吉克:我跟他是不一样的人。不一定能合得来。(快乐地)实际上我就剩你一个人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丽卡:唯一的?

列昂尼吉克:你和马拉特。我们三个人。四二年春天的事永远忘不了。对吗?

丽卡:对。

〔他们沉默无语,沉浸在回忆之中。

列昂尼吉克:果酱挺好吃。

丽卡:再盛点?

列昂尼吉克:好吧……你还记得我是怎样把妈妈寄来的蜂蜜吃掉的吗?

丽卡:(微笑)马拉特伤心死了。

列昂尼吉克:他只是装装样子——他总是给我增加营养……马拉特是个滑稽的人。(看了她一眼)

丽卡:是的。(稍停)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列昂尼吉克:他也不完全清楚。

丽卡:还不清楚?

列昂尼吉克:可能到报社去工作。三年的战地记者生涯不是白过的。不过报社只是个立足点。你知道,他带回来了一箱子的诗……

丽卡:怎么样——如今有好的诗吗?

列昂尼吉克:好的——还没有。将就过得去的——开始有了。

丽卡:那就不错

列昂尼吉克:我把你的木瓜都吃了吧。

丽卡:我们不吝啬——吃吧,报社里的耗子。

列昂尼吉克:哎,不——第一年他在前线,那时战争对他特别客气,真奇怪。当时他还有一群朋友——但是活下来的不多了……是的,他总是非常走运的——甚至他走进了这个屋子,看见了你,并吃光了你包裹里的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

丽卡:现在你不走运了?

列昂尼吉克:现在看来也走运。你看,象以前一样,把你的东西都吃光了。(指着假手)他只有一次不走运。

丽卡:(低声地)这是怎么回事?

列昂尼吉克:抓到一个伞兵。

丽卡:你在说笑话吧?

列昂尼吉克:真的。

丽卡:(笑了)如果这是真的——那挺有趣。

列昂尼吉克:(稍停)他依然没有来信吗?

丽卡:没有。这些年来我只收到过他三封贺信。都是在我生日那一天寄来的。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

列昂尼吉克:这些只是贺信吗?他没告诉你地址?

丽卡:没有。(她的口气中流露出绝望的情绪)没有!……(沉默片刻)再给你倒点茶。

列昂尼吉克:木瓜吃完了。

丽卡:那你啃面包圈吧

列昂尼吉克:好吧,你再倒点……(尝了一口面包圈)不过……(用面包圈敲桌子)嘿,真够硬的。

丽卡:就着茶吃还可以。(热情地抓住他的手)列昂尼吉克!……(抱着希望)你想……他还活着吗?

列昂尼吉克:(微笑)大概在你过生日那一天会知道的——还有两个星期,贺信就该来了。

丽卡:他不会忘记我们的……对吗?

列昂尼吉克:(坚决地)他不敢。

丽卡:(忽然平静地,有点肯定地)他被打死了。

列昂尼吉克:他是个怪人。(稍停)面包圈根本不能吃。

丽卡:这么说,你不喜欢堂兄弟?

列昂尼吉克:不喜欢。他没有进取心。

丽卡:这是个重大的缺陷吗?

列昂尼吉克:我认为不小。

丽卡:你留在我这儿吧……看在老交情面上。我们想办法隔一隔。

列昂尼吉克:(笑了,走近她,吻了吻她的鬓角)谢谢……时代不同啦。

丽卡:你要走吗?

列昂尼吉克:茶喝完了,木瓜吃完了,面包圈咽不下去了。

丽卡:(严肃地)你是个傻瓜吗?

列昂尼吉克:(考虑片刻)是的。

丽卡:你明天来吗?

列昂尼吉克:如果需要。

丽卡:我需要。

列昂尼吉克:那我就来。(下决心穿上大衣,但是未能立刻穿上)

丽卡:我帮你穿。

列昂尼吉克:(尖锐地)不需要。

丽卡:为什么?

列昂尼吉克:一切都由他自己干。(微笑)否则他就完蛋了。

丽卡:哎唷。

列昂尼吉克:胜利了!——大衣穿上了。(朝门走去)

丽卡:真奇怪,对吗?……结果我们彼此什么情况也没谈。

列昂尼吉克:你这样认为吗?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

明天见。(快步下)


四月十七日

〔白昼已经结束了,但是屋里仍然充满春天的阳光。列昂尼吉克舒适地坐在窗台上看书。

丽卡:(走进屋子)你好。

列昂尼吉克:追究责任!你迟到了四十分钟!

丽卡:开大会呢。(莫名其妙地,但是快活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列昂尼吉克:三周以来我成了这套房子特别受欢迎的人。你注意,现在邻居甚至夜里也会放我进来的。

丽卡:原来你是一个怪人。

列昂尼吉克:公众的宠儿!把你这儿所有的老太太都给迷住了。木霞大婶甚至问我——我是不是很快就要把户口迁到这儿来?

丽卡:(止住笑)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列昂尼吉克:(略为迟疑)我说,有关这个问题的材料要由你提供。

丽卡:这不是你最出色的玩笑。

列昂尼吉克:(失色)请原谅。

丽卡:你买电影票了?

列昂尼吉克:九点的。照原来说好的——巨人电影院。

丽卡:你真有本事。

列昂尼吉克:在这个问题上,我自己没把握。

丽卡:(轻声地)别生气,好吗?

列昂尼吉克:他并没有生气。可是他的处境特别困难。

丽卡:(无可奈何地微笑)我们别谈这个问题了,

列昂尼吉克:好吧……可以谈谈别的事。你做得对。非常对。不过,我有个想法……看电影前我们先到一家不太差的餐厅去吃顿晚饭。

丽卡:这个建议很好。不过,你不觉得你酒喝得有点过量吗?

列昂尼吉克:(严肃地)你知道,如果认为我是借酒浇愁的话,那么,大概离标准量还差得远呢。

丽卡:你又来了……

列昂尼吉克:(沉默片刻)我是个惹人厌的人吗?

丽卡:有那么一点。不过你得注意,你的身体并不那么好。下星期你到我们门诊部来检查一下……我已经联系好了。

列昂尼吉克:据我所知——我完了?

丽卡:战争结束了,亲爱的,该聪明点了。

列昂尼吉克:好吧。可是今天我们好好喝两杯。

丽卡:这是为什么呢?

列昂尼吉克:(从军便服里掏出钱)第一次收入。

丽卡:(高兴地)诗的稿费?

列昂尼吉克:讽刺小品——《多尔米冬特是怎么修理的?》

丽卡:(略感失望地)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作的稿费呢。

列昂尼吉克:诗歌是买不到的。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吧?

丽卡:好吧,我豁出去了。

列昂尼吉克:我们要一瓶摩尔达维亚的葡萄酒“丽吉娅”……你记得吗,你生日那天,我们喝了整整一瓶。“丽吉娅”和你的名字一样。①你是喜欢的呀。

①丽卡是丽吉娅的昵称。

丽卡:非常喜欢。我喝了一瓶以后,就坐在那儿哭了一场。真荒唐。

列昂尼吉克:(谨慎地)也许它……电报……还会来的。

丽卡:不会来了——已经过去五天了。现在已经不是战时,邮电局工作正常,电报不会来了。不过,为什么不会来呢?他把我们忘记了……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流露出不快的心情)你的看法如何,列昂尼吉克同志?

列昂尼吉克:(轻声地)别生我的气。我从战场上活着回来……而他没回来,难道是我的错?

丽卡:(稍停)你不相信他会回来?……

〔列昂尼吉克没回答。

还有……你干吗相信这一点呢?……你要他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干什么呢?

列昂尼吉克:(握紧举头)你……你想说什么?

丽卡:你自己知道。

列昂尼吉克:(大叫一声)住嘴!

丽卡:(坐到沙发上)唉,真糟啊……

列昂尼吉克:(慢慢地走向衣架,取下大衣)我还是走吧…….

丽卡:不!……别扔下我,听见吗?……(轻声地)如果你现在走的话,我会非常难过的。

列昂尼吉克:那我就留下来。

丽卡:谢谢。你是个好人。

列昂尼吉克:细心的、特别好的人。

丽卡:你以为我还在爱他吗?可是我几乎把他给忘了。我只记得自己——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勇敢的、快乐的和幸福的!似乎我仍然是那个一九四二年的小姑娘……处处听他的话。

列昂尼吉克:(走近她)我们到外面去散散步吧?

丽卡: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个不幸的女人……我在学习喜爱的专业,将来当医生……现在有什么能妨碍我呢?谁?(快活地)出去走走!(拿起大衣,决定帮他穿上)

列昂尼吉克:(尖锐地)我不是说过吗……你别帮他的忙!一切都由他自己来。

丽卡:请原谅……

〔铃响两次。

这是来找我们的。你等一等,我去开门(出去后立即返回)院子里的一个小孩送来一张纸条……(打开纸条)是马拉特写的!

列昂尼吉克:(跑到她身旁)他出了什么事?

丽卡:你念念……(把纸条递给他,扶着门几乎出了神,看了列昂尼吉克一眼)

列昂尼吉克:“我来了。现在我就上楼来。如果你已经忘了我,或者不愿再见我,那就对小家伙说一声。我会悄悄离去的。完了。苏联英雄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

丽卡:(一动不动)他还活着。

列昂尼吉克:你看是吧。

丽卡:(急切地)应当告诉小孩……他在哪儿?(惊叫一声)他走了!……(冲出屋子)

列昂尼吉克:(忽然笑了)马里克……(莫名其妙地掏出梳子,梳起头来)

丽卡:(返回)你知道吗——一过道里的灯泡坏了……

列昂尼吉克:你平静一下。

丽卡:我把大门给他打开了——亲爱的,这没什么,对吗?

列昂尼吉克:你怎么啦?

丽卡:头有点晕。

〔丽卡在屋里走来走去。列昂尼吉克看着她。

我去接他……

列昂尼吉克:你披上大衣呀

丽卡:没关系!(冲向门口)

〔马拉特·叶甫斯吉格涅耶夫走进敞开的房门。他的军大衣敞开着;里面穿着一身军装,是近卫军大尉。尽管令人奇怪,可是他几乎没变,还象个小孩子一样,只不过饱经风霜,皮肤显得粗糙而已。他看见丽卡,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研究她。

马拉特:你好。

丽卡:你还活着?

马拉特:当然啦。(向她走去,突然发现列昂尼吉克)是你呀?!(拥抱他,吻了吻)我们真走运……对吗?

列昂尼吉克:(微笑)是的,本来可能会更糟呢。

马拉特:你干过什么?

列昂尼吉克:步兵。后来是战地记者。你呢?

马拉特:侦察兵。

丽卡:马拉特!……你……你把我给忘了。

马拉特:他可是个战士呀,傻瓜。(吻了吻她)嗯,这下都好了。现在看谁敢动我们一下。(脱下大衣)

丽卡:你说谁?

马拉特:我不知道。

列昂尼吉克:(看了看他的勋章)哎哟,金星勋章!

马拉特:没想到吧。

丽卡:(悄声地)但是……你为什么不写信呢?

马拉特:别问为什么。重要的是我回来了。其余的都没有什么意思了。(向列昂尼吉克)难道不是这样吗?(看了他们一眼)等等!……你们结婚了吗?

列昂尼吉克: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解决。

马拉特:伙计们,你们是好样的。

剧照

丽卡:三天之前……我多么焦急地等待你的电报。

马拉特:这样一来,我会破坏整个效果的……难道会得出这样好的效果吗?

丽卡:(略带嘲笑地)听我说,列昂尼吉克,这颗金星也许是他偷来的。

马拉特:(恼怒地)什么?

丽卡:有趣……我本来以为你牺牲了。

马拉特:你不了解我。(向列昂尼吉克)对吗?(拍了一下他的手,突然不吱声——明白那是只假手)原谅我……

列昂尼吉克:(似乎在道歉)有什么办法。

马拉特:(严肃地)这我不喜欢。

列昂尼吉克:(微笑)我也是。

马拉特:(尖锐地)我比你更不喜欢。

列昂尼吉克:为什么?

马拉特: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

列昂尼吉克:(向丽卡)看来我还得跑一趟商店……发表祝酒辞的好机会。

马拉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列昂尼吉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白兰地)

列昂尼吉克:好极了。

马拉特:你没想到吧……(开酒瓶)丽卡,你不仅漂亮……而且非常象太阳。只能眯着眼睛看你。

列昂尼吉克:(斟上白兰地,举起酒杯)为什么干杯?

马拉特:(考虑一阵)喝杯闷酒吧。


五月二日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窗户敞开着。远处传来音乐声。

〔丽卡在倾听马拉特的谈话。他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马拉特:……从柏林出发的时候,我坐的是道格拉斯飞机。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令人气愤的破坏景象看得一清二楚。(怀着某种内在的愤怒)秋天我去上大学。我一定去!以后我们开始建设桥梁。桥梁!神圣的事业。联接一切的东西。(沉思)我快满二十二岁了。从前我认为这已过了半辈子了。当然,这是胡说。(走近丽卡)当时,一九四○年的时候,我们什么事没幻想过呀……

丽卡:(苦笑)是啊……就好象在忙乱中偶然曝光的照相胶卷。

马拉特:两星期前我走进这座屋子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一年前占领了柏林,但是只有在这里,在列宁格勒,我才明白,战争结束了,一去不复返了。

丽卡:这一点你感到惋惜吗?

马拉特:我有点害怕。

丽卡:害怕?

马拉特:哎,就是说孤独呀……就好象我又失去了家庭。(回头看看)一个亲人也没有。

丽卡:一个也没有吗?

马拉特:原谅我。我应当习惯起来……

丽卡:习惯什么?

马拉特:习惯生活。习惯你。(苦笑)我有时不相信自己还活着……还有,不相信你还是依然如故。

丽卡:(轻声地)那你就该相信……

马拉特:(他想自己的心事)这四年的时间,有时候觉得是几十年……真难以忘怀……

丽卡:你……爱过什么人没有?

马拉特:各种情况都有过。当然,也许不必谈这方面的事但是我们还是正视一下现实吧。

丽卡:好吧,正视一下。

马拉特:你怎么啦?

丽卡:没什么。

马拉特:是的,挺可笑……在世上混了半辈子,结果对自己——无所知。(突如其来地)你了解自己的一些情况吗?

丽卡:(暴躁地)一切都了解!

马拉特:(尖锐地)这个“一切”是假想!

〔丽卡没回答。

你带的颈饰真漂亮。

丽卡:喜欢吗?这是你送给我的。

马拉特:你别撒谎……什么时候?

丽卡:(怀着一种狂喜的心情)去年我生日的那一天。一个老太太出售这个颈饰……虽然钱是我付的,但是我相信这是你送的……而且将来永远相信。

马拉特:(稍停)谢谢。(走近窗口,然后转过身来)颈饰的故事是你……编的吧?

丽卡:也许是的。

马拉特:这个故事至少很动人。

〔屋外传来圆舞曲的乐声。就是一九四二年他们在她生日的那一天跳舞的那首曲子。

你记得吗?

丽卡:(轻声地)记得……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

后来列昂尼吉克进来了……

马拉特:把你包裹里的东西都吃完了。(看了看表)顺便问一句,他在哪儿?我们本来说好三点钟见面的。

丽卡:会来的,他办事很认真。

马拉特:他的变化很大。一九四二年的时候,看上去我年纪最大。现在不是了。

丽卡:当时就不是这样的。

马拉特: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沉默片刻)我常常想起他。

丽卡:我也是的。

马拉特:希望他能过得好。

丽卡:非常希望。

马拉特:他的诗有什么价值没有?

丽卡:(若有所思地)那些诗不太一般。

马拉特:这样不好吗?

丽卡:也许是的。战时我喜欢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我读得入迷,就象犯了精神病一样……而现在我喜欢儿童书籍。特别是使人感到愉快的书。(笑了)我认为,十四岁是人生最好的时光。

马拉特:十四岁——美妙极了!

丽卡:咳——咳一咳……我们象两个小老头。

马拉特:(突然)是的,希望他能幸福。

丽卡:他的左手真不幸。

马拉特:不,是我不幸。(看了她一眼)他说过他爱你吗?

丽卡:好象……没说过。

马拉特:不过看得出来

丽卡:可你也没说过。

马拉特:等等,我会说的。也许是的。

丽卡:也许是的。

马拉特:我不喜欢争先恐后。(稍停)值得吗?

丽卡:你先说吧,然后我们再走着瞧。

马拉特:同我相比,列昂尼吉克手里有过硬的王牌。

丽卡:什么王牌?

马拉特:还有,我太骄做了,丽卡。我骄傲得连自己都感到讨厌。你看,给我分配了一间很不好的宿舍。我不抱怨……毕竟还是个英雄。

丽卡:马里克……我早就想说——这间屋子理所当然是于你的,所以……

马拉特:(打断她)关于这个问题——你就别说了。

丽卡:(嘲笑地)那天他们在争论住房面积问题。

马拉特:他们什么也没争论。难题就在这里。

列昂尼吉克:(几乎跑进房间)康尼吉瓦!康尼吉瓦!这是日本话,就是日安的意思。(开始久久地客气地鞠躬)现在开始分发五一节礼物。(向丽卡)报春花献给你。哨子“走吧,走吧”献给苏联英雄……大奖过一会儿再评定。

马拉特:战地记者,我看你在外边灌饱了。

列昂尼吉克:就喝了一丁点,还是同我那忧郁的堂兄弟一块喝的。(把随身带来的一瓶葡萄酒放在桌子上)急切期待继续干下去。 丽卡:我马上把你赶出去,听见没有!……

列昂尼吉克:马拉特不会允许你的。马拉特爱我,因为他是人民的朋友。

〔马拉特使劲地吹哨子。

马拉特,你告诉她,说你爱我……还有,罐头刀到底在哪儿?

马拉特:你把罐头刀给他呀,

丽卡:绝不给!门诊部里最好的教授给他检查过身体。他有三十三种病,心脏病更是严重。

列昂尼吉克:(䀹䀹眼睛)他快伸腿了,马拉特,

丽卡:真是个傻瓜。

列昂尼吉克:你到底给不给我们罐头刀呀?

丽卡:不给。

列昂尼吉克:五一节是国际劳动人民的节日。

丽卡:不行。

列昂尼吉克:战友重逢

丽卡:这个重逢会再拖延两周。

列昂尼吉克:(伤心地)我再不喝了!

丽卡:(把罐头刀给他)这可算是最后一次。

列昂尼吉克:没说的,我的孩子。(走近窗口)今天这个日子有点象战前的样子,对吗?船上的旗帜,音乐,舞蹈——就好象没有过死亡和破坏,没经历过那五个年头!

马拉特:(严厉地)不管怎么说,有过!你记得吗,丽卡,我同你争论过,我希望战后一切都保留战前的样子。结果还是你正确——昨天在观礼台上我才体会到这一点。依然是乐队奏乐,部队向前走着,父母背着孩子——但是这一切包含着另一层意思。于是我突然看清了,我们生活在另一个新纪元,往事一去不复返了。

丽卡:(小心翼翼地)也许因此我们也成了另外一种人了吧?

列昂尼吉克:我们?我们是些什么人?这一点能了解了解倒是挺有意思的。

丽卡:我们……是指那些虽然已经成年,却仍然在读儿童书籍的人。

列昂尼吉克:当原子弹扔到广岛的时候,我正在同日本人作战。那一天我明白了一点道理。(略为迟疑)也许,我们就是那些幸免于难的人吧?

马拉特:(怒气冲冲地)不,我们是取得胜利的人!正是如此——胜利者!如果我们忘记这一点,我们就会完蛋的。

列昂尼吉克:你过于沉醉在胜利之中了,伙计。小心醉后的痛苦……

马拉特:你可是——考虑得太多了。

列昂尼吉克:丽卡,你注意——马拉特不让我考虑……他是个独裁者。乌拉——一个游牧独裁者向俄国奔驰而来。

剧照

丽卡:你们别争了,烦死了。

列昂尼吉克:你同独裁者联合起来了吗?那好极了,我爱你光明磊落,丽卡。我爱你——我毅然向周围的人宣布这一点。周围的人——你们明白我的话吗?……

马拉特:看来他大概是喝多了。

列昂尼吉克:压制人!总之,公民们,我们刚才讨论了什么是胜利。我们现在来讨论下一个问题——什么是爱情……它是怎么回事。

丽卡:(低声地)别这样,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马拉特发言。注意,苏联英雄谈爱情。请吧!

马拉特:(走近列昂尼吉克)胡扯个没完没了……简直不堪入耳!(尖锐地)要是你想知道的话,那真正的男子汉没有爱情也活得下去。

列昂尼吉克:好极了。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丽卡:(稍停)马拉特大概在讲授这门课。

列昂尼吉克:(向马拉特)你把我登记上。每星期六三点到五点。试一下何尝不可?

马拉特:我担心,你已经不可救药了。

列昂尼吉克:(发火)处于你的地位,我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丽卡:(惊慌不安)小伙子们,你们别吵了……

列昂尼吉克:当然啦,女士们宠爱苏联英雄。

马拉特:说得对。她们不能容忍胆小鬼。

列昂尼吉克:(走到马拉特身边,紧对着他)看来你忘记了,我失去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

〔列昂尼吉克猛击马拉特的下巴,后者慢慢地倒在地板上。

丽卡:(扑向马拉特)混蛋……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列昂尼吉克:没关系。略施小技。给他点阿莫尼亚水闻闻就好了。

丽卡:(在屋里焦急地跑来跑去)在哪儿?我把它塞到哪儿去了?

列昂尼吉克:(坐到桌子旁,卷了卷餐巾)你有吃的东西没有?想吃极了。

丽卡:没说的——你们两个人都是好样的……打起架来了。

列昂尼吉克:他活该如此,没别的。喂,你找到阿莫尼亚水没有?

马拉特:(在地板上)见鬼……不需要阿莫尼亚水。幸亏我的头摔到地毯上了。

丽卡:喝口水吧。

马拉特:你原谅我吧,列昂。是我说话走了火。

列昂尼吉克:算啦,你也别生气……我没想到会那么巧。

马拉特:(摸下巴)是啊……第一流的拳击。

丽卡:看这些傻瓜们!(看了看马拉特)现在他脸上一块大青块……我们怎么到涅瓦河边去散步呢?

马拉特:那有什么关系?节日挂青块——理所当然。

列昂尼吉克:得找一个小铜钱来。①

①小铜钱放在青斑上可以消肿。

马拉特:这就是轻敌的结果。

列昂尼吉克: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直到下一次。

马拉特:丽卡,他又在威胁我,你听见没有?

丽卡:(是不是在开玩笑?)对那个没有爱情也能活下去的真正的男子汉来说……不足挂齿!

列昂尼吉克:现在你来分发吧……最好的五一礼品!儿童的乐趣!最幸福的人才能得到它。总之,长火柴获胜……注意……抽吧!

〔全体大笑。


五月二十六日

〔已是入夜时分,然而户外仍很明亮。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一片惊人的金色的天空。马拉特和列昂尼吉克在等丽卡。

列昂尼吉克:现在几点了?

马拉特:十点一刻。我们的丽卡玩得忘了回家了。(沉默片刻)要开灯吗?

列昂尼吉克:干吗开灯呢?今天夜里,黑暗不会来临。

马拉特:你诗兴大发了?

列昂尼吉克:蠢货。白夜是最伟大的奇迹,

马拉特:也许该回家了?……时间不早了。

列昂尼吉克:如果你想走的话,那就请走吧。(指指自己)他留下来。

马拉特:你很有个性。

列昂尼吉克:他两天没见她了。非常想念她。而且不怕承认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不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表里如一,做的和想的一致,他光明磊落。

马拉特:你坐的地方怎么样——舒服吗?

列昂尼吉克:吹不着。(沉默片刻)你干吗坐着?你不是打算走吗?

马拉特:(朝窗外看了看)说得对,是奇迹。天空——绿色夹着金色。(稍停)列昂尼吉克……你到过萨拉托夫吗。

列昂尼吉克:路过。

马拉特:喜欢吗?

列昂尼吉克:一般。

马拉特:也许我要到那儿去学习。

列昂尼吉克:(转身向他)发疯了……为什么?

马拉特:老战友叫我去呢。(微笑)那里的伏尔加河也宽一些。

列昂尼吉克:和你有什么关系?

马拉特:景色很美。还有,你使我厌烦了,

列昂尼吉克:你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马拉特:确实如此。(非常严肃地)你对我抱什么态度?

列昂尼吉克:没有你,我就没法活下去。我亲爱的。

马拉特:别说傻话了。我爱你。

列昂尼吉克:(突然诚恳地)我知道,。

马拉特:不过,这一点改变不了我的态度。明白吗?

列昂尼吉克:当然。

马拉特:我们俩当中有一个人应当离开。哪怕是暂时离开也好。

列昂尼吉克:也许是的。

马拉特:亲爱的列昂尼吉克……(非常轻地)你走吧,这样好一些。

列昂尼吉克:对谁好一些?

马拉特:对你。这一点我知道得很确切。

列昂尼吉克:(苦笑)如果我离开——我就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吗?

马拉特:你猜对了。(满腔热情地)我们彼此不应当撒谎。她不爱你。

列昂尼吉克:也许是这样的。不过这事我们还是问问她本人好。

马拉特:这样做好吗?

列昂尼吉克:你知道吗,马拉特公民,谁东西少,谁就越怕丢东西,哪怕是一丁点。

〔丽卡走进来,开灯。

丽卡: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汉子们,摸黑坐着?

列昂尼吉克:美啊。窗外是白夜。

丽卡:我还担心你们都回家去了呢。可是,原来你们都是这么顽强的人。

马拉特:这位列昂尼吉克是个顽强的人。

丽卡:你肯定想跑啰?哼,你走吧。我和列昂尼吉克留下来喝茶,我还给他买了点木瓜。

列昂尼吉克:听见了吗,马里克?

马拉特:(挥手)女人们呀!(快活地)好吧,我也要喝茶。

丽卡:你不是想走吗,要留下得先道个歉。

马拉特:没那回事!你不给茶喝——我就枪毙你的列昂尼吉克,叫他见鬼去。

丽卡:(哈哈大笑)真是些傻瓜!……(动手准备茶)现在的列宁格勒美得惊人……战神广场上丁香花开了,香气叫人陶醉……彼得保罗城堡上空的颜色美得象橙子一样。涅瓦河畔的石凳上,坐着对对情侣。使人以为全城都疯了。就在我上楼的时候,一对恋人在二楼接吻呢。(向马拉特)你知道那是谁吗?你那位从梯比里斯来的廖列琪卡。

马拉特:去掐死她,还是怎么办?

列昂尼吉克:我小时候就不喜欢小姑娘,我只是有点妒忌她们。

马拉特:听我说,列昂,你写爱情诗吗?

列昂尼吉克:有时候写。

马拉特:(向丽卡)写得好吗?

丽卡:还可以……

马拉特:群众爱读爱情诗。

列昂尼吉克:你要明白……我写这些诗不是为了发表。

马拉特:那给谁看?

列昂尼吉克:给自己看。

马拉特:哎哟!你事先就清楚,哪些是给群众看的,哪些是留着自己欣赏的?你好象有两本帐呀……

列昂尼吉克:真正的诗人,我的伙伴,应当进行试验。应当冒风险!……把缺乏思想准备的读者扯进来——太蠢了!

马拉特:听我说,朋友,也有一些并不胆怯的阅读爱好者,他们是愿意同诗人一起冒风险的!你记住——全部诗歌都是通向陌生王国的旅行……而你却想单枪匹马去旅行……为自己写诗!

丽卡:别吵了——各就各位,茶水开了!你呀,马拉特,无缘无故地攻击列昂尼吉克。人为什么要爱自己的职业?就是因为职业迫使人去冒风险,去尝试,去犯错误,去沿着自己的、前人没走过的道路前进……在各行各业中,医学是最冒风险的,因此我才爱它……就拿我妈妈来说吧——一个平凡的普通医生,年轻的时候她梦想当一个大学者……可是没机会……(快活地)孩子们出世就是为了完成父母未竟之业……我保证——二十世纪会根除一切病痛……我问你们保证,弟兄们!

马拉特:你最好把香肠端给我们,小无赖。

丽卡:我大学一毕业马上就写学位论文!有时候我睡醒过来就想,上帝呀,谁能妨碍我成为一个大学者?这个敌人是谁呢?

列昂尼吉克:是你自己吧?

丽卡:什么?……

列昂尼吉克:也许你本人就是你唯一的敌人。

丽卡:不,等一等…….

列昂尼吉克:认清敌人就等于取得了一半胜利。

马拉特:法西斯主义就不需要去辨认……没有比它更凶恶的敌人了。

列昂尼吉克:谁知道呢。秘密的敌人比公开的敌人更危险。

马拉特:你们已经使我厌烦了。(向列昂尼吉克)自从你听了丽卡的恐吓并完全清醒以后,你就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丽卡:马拉特,这样做不符合教育学原则!列昂尼吉克的性格是神经质的、病态的……而你呢,不是来支持我,却莫名其妙地去刺激他。

列昂尼吉克:别刺激我,马里克——我正处在垂死的状态中呢。

丽卡:而你,轻浮的傻瓜……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马拉特:真是胡来……都是因为这个家伙,现在我一口也喝不着了。

丽卡:(突然地)你们看,我们在这儿闹呀,说笑话呀,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有点悲哀。

马拉特:(坚决地)要告诉你为什么吗?

列昂尼吉克:等一等,不需要……

马拉特:你本来希望我说的。

列昂尼吉克:她知道,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不愉快……那就是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丽卡:(沉默良久)亲爱的人们……别谈这个了。

列昂尼吉克:将来总是要谈的。(头朝马拉特点点)他打算到萨拉托夫去。

丽卡:你?

马拉特:我立刻就走。等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哭一场吧。(沉默片刻)奇怪。天到底暗下来了。

列昂尼吉克:他还建议我也走。他说你不爱我。

丽卡:我们的马拉特什么都知道。

列昂尼吉克:这是谁在弹吉他?

丽卡:邻居在阳台上弹。他是个富有抒情味的人。

马拉特:弹得挺有劲。

丽卡:他还会唱罗曼司小曲呢

马拉特:(指着丽卡)他爱上她了

丽卡:爱得发狂。他快六十岁了。

列昂尼吉克:照时下的眼光看——是个好对象呢。手脚俱全。

马拉特:说得很微妙。

丽卡:(向马拉特)你打算上哪儿去?

马拉特:到萨拉托夫去。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

丽卡:没去过。

列昂尼吉克:一座不错的小城。那儿也有医学院。

马拉特:那儿样样俱全。

丽卡:(看了马拉特一眼)因此才选中了它吗? 马拉特:我有一个好朋友在那儿。

丽卡:这儿没有好朋友吗?

马拉特:(朝列昂尼吉克看了一眼)正是因为有,才倒霉呢。

列昂尼吉克:(微笑)说得妙极啦。

马拉特:(阴沉地)算啦……总得有一个人离开。

丽卡:当然首先是你啰?

马拉特:(耸耸肩)侦察兵嘛。

列昂尼吉克: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丽卡:你呢?

列昂尼吉克:我吗,不是。(尖叫一声)不是!等你赶我的时候,我再走。

马拉特: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你要珍惜。

丽卡:(非常严厉地)你住口……

列昂尼吉克:(给自己又添点果酱)有趣……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木瓜是怎么长的。

马拉特:照它的样子长的。

列昂尼吉克:不,我说的不是真话——即使你赶我,我还是要跟你留下来。

丽卡:(挑衅地)为什么?

列昂尼吉克:要是没有你,那么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丽卡:(向马拉特)你干吗不吱声?

马拉特:(几乎快乐地)有什么好说的。

列昂尼吉克:我们坐到这么晚,邻居不骂么?

马拉特:我们的邻居都是些好人。(苦笑)唉,我的住房面积呀住房面积……

丽卡:是啊……可笑的字眼。

马拉特:我在德罗戈比契曾经热恋过一个姑娘。我走的时候,她对我说:“马里克,别干傻事,回来吧:我的住房面积多大啊!”

列昂尼吉克:好啊!

丽卡:那你在哪个城市热恋过,列昂尼吉克?

列昂尼吉克:在列宁格勒。

丽卡:(向马拉特)你比他差远呢。

马拉特:我承认。你不会不爱屠格涅夫的。

丽卡:你讥笑我是没道理的。

马拉特:哪来的笑——只有眼泪。(从桌旁站起来)好啦,别扯淡。总要有一个人离开。我——或者他。

列昂尼吉克:(面无人色)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丽卡:哎哟,你们这些人啊!……可我也能选择邻居呀,就是弹吉他的那位。

列昂尼吉克:(仔细听邻居弹琴)是啊,他在争取呢。

马拉特:(突然严厉地)我已经讨厌开玩笑了,

丽卡:那我们就沉默一会。(稍停)你爱我吗,马拉特?

马拉特:我本来是可以告诉你的,丽卡,但是我……(笑)

丽卡:你这样说是因为……你相信我,对吗?

马拉特:我的话都在桌面上。因为我是英雄,亲爱的丽卡——这一点报纸上还登过呢。

列昂尼吉克:他爱你。他亲口对我说的。

丽卡:哎哟!……你仿效真正的男子汉吗?

列昂尼吉克:近朱者赤……

丽卡:现在别谈他了,还是谈谈你自己吧。

列昂尼吉克:(非常严肃地)没你我就完蛋了。你对我来说是妹妹加母亲。是整个人世间。

马拉特:我们哪赶得上啊。

丽卡:(走近列昂尼吉克,抚摩他的头发)再倒点茶吗?

列昂尼吉克:(试着笑一笑)能有二两白兰地就好了。

马拉特:(他脸色苍白)白兰地我明天给你们送来。

丽卡:天亮了……夜是多么短啊。 ——幕落


第三部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日

〔还是那间屋子——但是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段时间里,旧东西不止一次地搬了出去。然而这些并不华丽的家具是否已经找到自己的位置呢?看来并没有。椅子、桌子、软榻和书架还在继续寻找自己的位置。

〔那天晚上列宁格勒大雪纷飞,——这一点从窗户里可以看见。窗户被路灯照亮。钟响十一下。过道的门打开了——丽卡和列昂尼吉克进屋。丽卡默默地帮助列昂尼吉克脱去皮大衣,跪在地上,脱去他的皮鞋,然后走到帘子后面,换上一件晨衣。此时列昂尼吉克穿着便衣和便鞋。

〔丽卡朝镜子看了一眼,对自己的影子䀹了䀹眼,把电茶壶的插头插上。

〔沉默持续了许久。

〔列昂尼吉克走近食品柜,端出奶酪,尝了一口。丽卡看见了,悄悄走近他,拍了一下他的手。列昂尼吉克向她伸伸舌头,退回到自己的桌子旁。

〔丽卡开始布置餐桌,准备吃晚饭,列昂尼吉克读起报纸来。

列昂尼吉克:“列宁格勒电气供应站大量出售金属餐具。节日前日用品通常都需要更新。”……(高兴地)“出售金属烟囱,直径七十厘米,长十八米”……

丽卡:终于有卖的了。

列昂尼吉克:“食品商业部门大量举办节前食品展销”……“请在国际旅行社各餐厅迎接未来的一九六○年”……

丽卡:面包硬得啃不动。

列昂尼吉克:“十二月十一日广播节目:十六点四十五分——对朋友们诚恳相待。歌曲演唱会。十七点三十分——如果你的名字是共青团员。十八点二十分——谈话。向风湿病进攻。十九点十五分——诗人阿·萨弗罗诺夫发表演讲。十九点四十分——小提琴响彻乡村上空.…….”

丽卡:(走近他,吻了吻他的后脑勺)别念啦。

列昂尼吉克:好吧。不过二十点十五分是“嗨,生活在苏维埃国家多美好”。

〔水开了。丽卡拨下插头,把茶壶放到桌子上。

丽卡:来喝茶吧。

列昂尼吉克:好的。(坐到桌旁)

丽卡:给你来点夹心面包片好吗?

列昂尼吉克:好的。

丽卡:夹点奶酪。

列昂尼吉克:夹点香肠。(沉默片刻)那个戏太蠢了。

丽卡:不,为什么呢……这戏很正常。(看了看表)再说结束得也早……才十一点。

列昂尼吉克:你喜欢的那位人民演员今天鬼脸扮得不错。挺卖力的。

丽卡:今天他精神不够饱满。

列昂尼吉克:究竟为什么……他尽量用低沉的声音说。(喝茶)如果照我的意思办——应该把所有的剧院统统关掉。

丽卡:干吗这样呢?

列昂尼吉克:你明白吗……“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个想法本身不错,可是如果老是重复,它就叫人讨厌了。

丽卡:你是个自由思想家。(从小食品柜里端出一盒巧克力糖)

列昂尼吉克:哎哟!为什么多出一道美味?

丽卡:你已经忘了吗?从一月一日起,我将要多挣两百卢布了。

列昂尼吉克:为了庆祝这件好事,你本可以施舍给我一点更来劲的东西。

丽卡:(变得严肃了)你别打这个主意。

列昂尼吉克:我们到底是在成长……职务也在提升。

丽卡:不。

列昂尼吉克:我不说了

丽卡:近来你的表现好得很。

列昂尼吉克:为劳动人民服务。

丽卡:(微笑)你别胡闹。

列昂尼吉克:是——别胡闹。是——别喝了。是——吃巧克力。(吃了一块巧克力)现在你是什么官?

丽卡:不脱产的主任。

列昂尼吉克:好极啦。娶你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脱产?

丽卡:不脱离实践。既当主任,又看病。

列昂尼吉克:哪一种比较好:不脱产还是脱产?

丽卡:大概脱产好一些。

列昂尼吉克:乌拉,这么说,前程远大。正好,我今天同领导谈过了,他们答应很快分给我们一套房子……春天就搬家。你不高兴吗?

丽卡:高兴。(轻声地)不过我住在这里已经习惯了。

列昂尼吉克:唉,唉!——不过家还是要搬的。(突然十分严厉地)鬼知道,在这条战线上飞黄腾达的是些什么废物。来了就呆着不走。混蛋!(对自己的腔调感到吃惊)其实随他去吧。

丽卡:你还想喝茶吗?

列昂尼吉克:到此为止。(从桌旁站起来,吻了吻她的手)非常感谢。

丽卡:你要工作了?

列昂尼吉克:是的。明天要把校样交出去。

丽卡:本可以白天干的……

列昂尼吉克:夜里干活我觉得舒服些。啊,小台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和你共存亡!

丽卡:(温和地)列昂尼吉克,亲爱的,少说几句。

〔停顿。

列昂尼吉克:报告——墨水完了。

丽卡:我明天去买。

列昂尼吉克:好纸也用完了,

丽卡:我去买。(收拾桌子)

列昂尼吉克:(翻阅校样)彼得罗夫是个混蛋!……大概同伊万诺夫和西道罗夫一样。五千册!(突然真发火了)猪猡。(微笑)本来答应一万册的!是一本诗集呀……我的诗集并不是每年都能出一本的。……(严厉地)不久前给你的那个败类出了十万册。

丽卡:为什么给我的?

列昂尼吉克:你会念得入迷的。

丽卡:你本来也喜欢他的作品的。

列昂尼吉克:是的……他开头写得还不错。后来呢?(激怒地)这种廉价的成就有什么用?还有这些印数?这种浮夸的人!(自觉尴尬,不说了)

丽卡:别说了,老兄。(略为迟疑)哎,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找彼得罗夫谈谈印数的问题。因为有时候我办事还是挺顺利的……当然,五千册是少了点。

剧照

列昂尼吉克:(活跃起来)是啊,真见鬼……为什么不去呢?你再当一次护卫天使吧,你去和彼得罗夫和西道罗夫之流说一说……啊,我的妻,最圣洁的女人呀。

丽卡:行啦,行啦。(抚摩他的头发)坐到桌子边上去吧。

列昂尼吉克:睡个美觉吧,不脱产的主任……我的护卫天使。(他踩着舞步,手持校样围着桌子跳了几圈)追着青鸟走,追着青鸟走……①(终于重重地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好象由于长途跋涉而累坏了)墨水用完了。

①青鸟象征幸福。

丽卡:你已经说过了。

列昂尼吉克:对不起。

〔丽卡关上灯。只有列昂尼吉克的台灯亮着。

丽卡:我把录音机打开……声音放小一点,可以吗?

列昂尼吉克:打开吧。音乐有利于读校样。

〔慢圆舞曲。这是从前马拉特和丽卡跳舞时哼的乐曲。

(微笑)又把自己喜爱的曲子放上了?

丽卡:(轻声地)你不喜欢吗?

列昂尼吉克:为什么不呢?……曲调不错。


十二月十一日

〔三点多钟,但是列宁格勒的十二月,白昼是短暂的。这时窗外天已经开始暗淡下来了。

〔丽卡值班回来后做家务。她把餐具收拾好,放到托盘上,然后走到隔帘后面去。

〔钟响。有人轻轻地敲门。又敲一次。门慢慢地开了——这是马拉特。他扫视周围,向窗口走了几步,看了看街上,然后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

〔丽卡从隔帘后面走出来,把餐具放到桌子上,转过身来,看见马拉特。

〔他们对视良久。

丽卡:(轻声地)你……瞧你……(有点奇怪地朝他挥了挥手)干什么?你发疯了。

马拉特:(喘了口气)没有。

丽卡:干吗这样呢。

马拉特:有必要。

丽卡:多少年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马拉特:什么多少年了?

丽卡:过去多少年了。

马拉特:那又怎么样?(惊叫一声)等等!你就这样站着再站一会儿。别动。站着。再站一会儿。这样再站一会儿。

丽卡:把帽子脱下来,马里克。(略停)看你的样子……

马拉特:什么样子?

丽卡:完全象你本来的样子。(沉默片刻)我也老了吧?

马拉特:没有。不管怎么说,你还是非常漂亮的。(低声地)从前有个国度,那里住着一个老头和他的老太婆。

丽卡:别说了。(悄语)你不是看见我在哭吗?

马拉特:我不知道会这样。

丽卡:要是你能感觉到这是多么可怕就好了……不!你别走过来……

马拉特:我不会走过来的。

丽卡:你就站在窗口。

马拉特:我是站在窗口。

〔沉默。

丽卡:你住在哪儿?

马拉特:很远的地方。

丽卡:活该。(不知道因为什么笑了笑)你在架桥吗?

马拉特:是的。(沉默片刻)我每次来列宁格勒——就要到这里来。

丽卡:干什么?

马拉特:朝窗内看一阵就走。

丽卡:反正不会有结果。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马拉特:我知道。

丽卡:那你就走吧。火车什么时候开?你快点走吧!

马拉特:不能走。

丽卡:为什么?

马拉特:我很难受。我既然来了……就不回头。(几乎是粗鲁地)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们两个的……(低声地)我只有你们俩。

丽卡:(小心翼翼地)你不会……

马拉特:不会。一切都定下来了。你结婚已经十三年了。我也早就结了婚。

丽卡:你结婚了?

马拉特:你没料到吧?我们每个人都抽了自己的彩票。

丽卡:你看是吧……

马拉特:是的。我们原来是怎么定的,将来就照怎么办。

丽卡:可是列昂尼吉克一直在骂你,说你一走——就不管了……十三年来连一封信也没写……后来他说,你确实把我们忘了。

马拉特:你也这样认为吗?

丽卡:从来没有。如果我这样认为的话,那就好了。(温柔地)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马拉特:算啦……(苦笑)你看,我不会撒谎了。

丽卡:(默片刻)你说过……你很难受?

马拉特:以后我再谈这个问题。等列昂尼吉克来了以后再说。

丽卡:你告诉我吧。

马拉特:不。

丽卡:你说呀!

马拉特:(沉默片刻)哎,你情况好吗?

丽卡:好。

马拉特:工作呢?

丽卡:我不是说过了吗——好。门诊部好,地区也好。

马拉特:你……是门诊医生?

丽卡:(似乎在道歉)是的。

马拉特:可是你本来想……

丽卡:(尖锐地)没机会。(平静地)但是一切都好。职务也提了。不脱产的科主任。

马拉特:不脱产的?

丽卡:列昂尼吉克也取笑过。

马拉特:他……情况怎么样?

丽卡:他一切都好极了。这些年来出了三本诗集。也没人骂他……无论是在报纸上还是在会议上。我们分到——套住宅……春天搬家。

马拉特:这间屋子怎么办呢?

丽卡:我不知道……上交吧。

马拉特:不感到可惜吗?

〔丽卡不答。

(轻声地)这么说,列昂尼吉克一切都好?

丽卡:他还担任研究班的课——课不多。

马拉特:(谨慎地)现在对诗人们有很多议论。我们那儿的青年也购买诗集……不过对他的诗好象没什么争论。

丽卡:他不追求时髦。

马拉特:我买过一本他的小册子。这本书印数不大,可是还积压在书店里。(沉默)你看,有些人的书要印十万册,还买不到。

丽卡:这些都是……廉价的成就。

马拉特:如果书在架子上积满灰尘——这是什么样的成就呢?

丽卡:(发火)你读过他的诗吗?

马拉特:领教过。

丽卡:(努力克制激动)印象如何?

马拉特:没什么错误。该怎么写,他就怎么写。

丽卡:(轻声地)比较好的诗他不发表。

马拉特:我明白了。

丽卡:明白什么?

马拉特:(生气地)一切都明白了。

丽卡:(沉默片刻)马里克……你别对他说你读过……什么也别对他说。

马拉特:可是这……(轻声地)这不是真话。

丽卡:随它去!

马拉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对着丽卡,热切地)你们在这里到底生活得怎么样?!(坐到椅子上,轻声地说)我不明白。

〔门开,列昂尼吉克进来,看见马拉特

列昂尼吉克:(一直盯着他)叶甫斯吉格涅耶夫!


当天晚上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已经一个小时了,但是还在继续吃着。

列昂尼吉克:……没什么好争论的,一个人总是看不到自己——他做些什么,他是谁,达到目的没有……(给自已斟酒)只有死后一切才清楚,因此为死亡干杯!

丽卡:(从列昂尼吉克手中夺下酒杯,一饮而尽,微笑)你不能再喝了。

列昂尼吉克:这个女人虐待我,马拉特……她已经虐待我十三年了!(笑了)简直是个护卫天使,你明白吗?确实有点滑稽——一个小时前你来了,但是觉得你好象从未离开过这里!你干吗不吱声?

马拉特:(轻声地)我的童年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

列昂尼吉克:怎么样呢?

马拉特:(无力地微笑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他们一眼)多奇怪啊……

列昂尼吉克:奇怪?什么东西奇怪?

马拉特:(集中注意力地)我不能忘记那一天一——九三四年五一节那天……当时我九岁,父亲走在我前面,穿着一件新制服,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基洛夫站在观礼台上微笑着……(热切地)如果一切都能保持不变该多好啊。

列昂尼吉克:你是三十年代中期的幼稚青年……而我们目睹过四十年代的生活。

丽卡:唉,我可怜的马拉特呀,我们理解到的东西,比我们看到的东西要少啊。

马拉特:(愠怒地)你为什么叫我“可怜的”?

丽卡:因为你相信不能实现的事。

马拉特:(其名其妙)也许是那些同我的想法一致的人没能从战场上回来?……(用双手捂住脸)

列昂尼言克:(谨慎地)喂,……你怎么啦?

马拉特:(抬起头来,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生活得怎么样?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已经三十五岁,你也是……而她也已经三十三岁……完成了哪些工作呢?

丽卡:(稍停)你喝多了。

马拉特:(尖锐地)一点没过量!我不是一个嗜酒成癖的人,多喝点没关系。

丽卡:你架起了多少座桥梁呀?

马拉特:六座。

丽卡:按照你们的计划,是多还是少呢?

马拉特:足够了。

丽卡:你看!他的诗也发表了。我呢,给人治病。我们的一切理想都实现了!(快活地)怎么,难道不是吗?

马拉特:(瞧了她一眼)过去我一直信任你。现在嘛——不信了!……

丽卡:(稍停)你想要我们于些什么?

马拉特:想请你们帮助我。(苦笑)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比我还糟。

列昂尼吉克:围困期间我们失去了一切。但是我们相见了……(尖锐地)当时你没有权利抛下我们!

马拉特:你认为我那样做的理由不充足吗?

列昂尼吉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充足的,可你是马拉特呀。

马拉特:我喜欢奉承。但是,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丽卡:(快活地)谈谈吧!你有一套好房子吗?有多少房间?

马拉特:(向列昂尼吉克)你看——她害怕。

丽卡:我怕什么?

马拉特:怕真话。

列昂尼吉克:真话说多了会使人厌倦的,叶甫斯吉格涅耶夫。最高纲领主义几乎毁了人类,

马拉特:(热烈地)哎,我们想一想——一个人的末日什么时候到来?当他突然明白,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定局了,他再也不能超过自己现在的水平。我指的不是职务,而是更多的东西……(走近列昂尼吉克,把手搁在他的肩上)你厌倦生活了?

列昂尼吉克:(沉默片刻)怎么——你看,我会把真话说出来。我才不在乎呢!

马拉特:别装糊涂。

列昂尼吉克:(出人预料)是厌倦了。

马拉特:那是为什么呢?

列昂尼吉克:唉,亲爱的,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最容易疲倦。

马拉特:(向丽卡)你把他搞成什么样了——你回答。

丽卡:(发火)喂,亲爱的朋友,是谁允许你用检察官口气说话的?

马拉特:十三年前我把你们两个人留在这间屋子里……这间我度过童年的屋子里。(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因此我可以用任何口气问你——用任何口气,你明白吗——你们幸福吗?

〔长时间的沉默。

剧照

列昂尼吉克:我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按时到医院去上班并且还升了官。(走近丽卡)童年的理想么……谁妨碍了它的实现?是列昂尼吉克。因此成果不怎么样。我的作品不好——对吗?

马拉特:干吗这么说呢?你写得很认真。

列昂尼吉克:你是一位有礼貌的绅士。

丽卡:马拉特!……

马拉特:丽卡说过——你没有把自己最优秀的诗拿出来发表,是吗?

列昂尼吉克:有这样的毛病。

马拉特:现在呢……你还写这种诗吗?

列昂尼吉克:忘了怎么写。(苦笑)他是个蠢人——比较简单的诗拿去发表了,其余的自己保存起来,为了使语言更有趣些,我绞尽了脑汁。可是你明白,诗歌创作这玩意儿要求有来有往。

马拉特:这你早就明白了?

列昂尼吉克:他早就明白了——只是不肯承认。

丽卡:别说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到——马拉特急不可耐地要叫我们相信,你虚度了一生。(挖苦地)当着我的面这样做,不太光彩吧。还有,对法官来说,他好象是个当事人……难道不是吗?

马拉特:这一拳击中了要害,小姑娘。

列昂尼吉克:总之,马拉特是个凶恶的拆散鸳鸯的人,而我们是幸福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吧?

〔长时间的沉默。

丽卡:已经很晚了,马拉特,……你走吧。

〔马拉特走近挂衣架,穿上皮茄克,默默地站在屋子中间。

马拉特:也许我是不该到这儿来。……(用围巾围住脖子)到你们这座城市来的路是遥远的。(戴上鹿羔皮帽子)多少事都能涌上心头。于是我就陷入回忆中了。回想起来的往事数不清……真多呀。(走到门口,转回身)桥梁!……(带着一种狂热的愉快心情)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种建筑物!六座桥梁就是六页生活。其中的一页是否成了我的极限?或者顶峰?(沉默片刻)我有过一个好朋友,是个设计工程师。我和他架了三座桥梁。他是一个充满信心的青年。然而他也有不足之处。有一次交给他设计一座桥梁……稀世罕见的建筑物!……设计方案难以通过;反对者不计其数。他却争取到任命我当建设工程局长。(没再说下去,朝他们看了一眼似乎刚刚看见)算啦……谈这些干吗?已经晚了,对吗,丽卡?(走向门口,接着突然摘下帽子,转身向着他们)这本来可以成为生活中主要的事业。本来可以!……但是你们看,没成功。(尖锐地)我拒绝了好朋友。随随便便就拒绝了。不可想象,对吗?而我却拒绝了。(急忙)我使自己和别人都相信我没有思想准备,不能胜任,搞不好……(沉思片刻)也许确实是这样的?(怒气冲冲地)是这样好,不是这样也好,我总算十分巧妙地转到另一项建筑工程上……接着信来了:“你好,马里克,你好,熄灭了的火山。”完全正确。这几个字就是他写给我的。(急躁地,匆忙地说起来)现在他,我原来的好朋友,日子不好过。太平生活的爱好者骂他的设计是令人怀疑的方案……(苦笑)不,问题的实质不在于他鄙视我,甚至可能恨我……我并不迁就自己!(慢慢地)大概永远也不会迁就自己。

列昂尼吉克:可悲的故事。(忧郁地)你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个故事几乎不能令人相信?

马拉特:(绝望地)为什么?

列昂尼吉克:你知道吗……因为这个故事缺乏逻辑,

马拉特:(怒气冲冲地)你以为生活合乎逻吗?你就这个问题写点诗吧。晚报会发表的,你会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的!(严厉地)难道你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合乎逻辑吗?

丽卡:(温柔地)亲爱的,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把想入非非的权利交给年青一代吧。我们已经不是那样的年龄了——该脚踏实地了。

马拉特:(暴躁地)我不想!

丽卡:亲爱的朋友,我们不是超人呀。

马拉特:(热切地)这是谁对你说的?!……人们欠了上帝许多债,因为上帝允许他们生活在世界上!哎,你想想看,为了我们能活下来,死了多少人?你想想一九四二年,想想被围困的冬天,想想所受的罪。几十万人死了,目的是要我们成为不平凡的人,勇往直前的人,幸福的人。而我们——我、你、还有列昂尼吉克又如何呢?……你想想,当时你是什么样子;你许诺过些什么。你许诺的事在哪儿?(轻声地)哎……你干吗不吱声?

丽卡:(突然非常诚恳地)我觉得真可怕。

马拉特:(走近她,温情地抚摩她的头发)终于明白了。(微笑)你呀,丽卡,丽卡……人有时候为自己感到害怕是有好处的。因为乐天派中间有不少懦夫,小丫头。(想了想)不,现在我愿相信的是——甚至在临死前一天重新开始生活也不晚。

〔丽卡想反驳马拉特,但是没想起合适的词句。她只能吃惊地、惘然若失地微微一笑。

(快活地)列昂尼吉克,现在我来试试做一个合逻辑的人。也许能成功呢。是这样的——丽卡,我本想对你说的……我就说给你听吧。豁出去了。(走近她,靠得非常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连鸟儿在清晨都不歌唱了……不知为什么都不吱声。星光灿烂的天空也无影无踪了——现在它空空如也。你明白吗?……一颗星星都没有了!寂静降临……一片漆黑。(沉默片刻)你们看……你们这些蠢人,渴望逻辑……(转身向丽卡)现在一切情况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

丽卡:(沉默片刻,站起来,十分坚决地说)象原来一样,不过更好一些。(走近列昂尼吉克)他会幸福的。我向你保证。

马拉特:永别了!(从屋里跑出去)

列昂尼吉克:把他叫回来……丽卡,把他叫回来!

丽卡:(突然跑去,几乎到了门口,停住脚步,热泪滚滚)我不能……不能。


十二月三十一日

〔节日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两个人的餐具,丽卡和列昂尼吉克坐在小长沙发上玩扑克。

列昂尼吉克:你看,完啦——你的末日到了!

丽卡:我不怕你。

列昂尼吉克:我这样出牌。

丽卡:我呢,这样出。

列昂尼吉克:(输了)不可思议。我又当了杜洛克①。

①笨瓜的意思

丽卡:又是你当了杜洛克。第三次了。

列昂尼吉克:我们家的三次杜洛克!真伟大。

丽卡:因为你太粗心了。

列昂尼吉克:不细心、不出色、不惊人的人

丽卡:不过你的领带倒是美得惊人。

列昂尼吉克:这倒是真的。(看了看表)

丽卡:几点了?

列昂尼吉克:到新年还差四十分钟。就此结束。(走近口)哎哟!无数的人群冲向年夜饭……真滑稽。

丽卡:(微笑)于是马上就想起了童年。

列昂尼吉克:十二点钟的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朗诵)只有孤独的行人偶尔进入他的眼脸……(用表演的姿势把毯子披到身上,拿起一根棍子,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象在童话故事里一样。(笑了,突然又沉默下来)

丽卡:(稍停)你在想什么?

列昂尼吉克:(出人意外地)想马拉特!

丽卡:是啊,现在他孤零零一个人。(沉默片刻)离开他九千公里呢。(苦笑)三个星期前一走了之。

列昂尼吉克:他很可爱。

丽卡:别说啦。

列昂尼吉克:哎,我们再打一会儿牌吧,(快活地)也许我能翻本呢?

丽卡:你今天有点反常。

列昂尼吉克:见鬼,它们越来越近了。

丽卡:谁?

列昂尼吉克:(扮鬼脸)六十年代。

丽卡:看你这个小傻瓜。(吻了吻他的后脑勺)

列昂尼吉克:(轻声地)别这样。

丽卡:(没把握地)你今天挺逗人喜欢的。

列昂尼吉克:这倒是真的。

丽卡:整个晚上你都在淘气。(谨慎地)两个人一起迎接新年……你会感到寂寞的。

列昂尼吉克:(喝起来)他不会寂寞的……(从小长沙发上猛地站起来,走近桌子)我做的色拉实在伟大。唉,我为什么不当厨师呢!生活毁啦。

丽卡:你干吗老是看表?

〔铃响。

列昂尼吉克:这一下都完了。请开门吧!

〔丽卡束手无策地朝他看了看。

完了,就此结束。

〔敲门。

进来吧,马里克。 “ 〔门开了,马拉特站在门口,穿着皮茄克,浑身是雪。

丽卡:(既惊慌,又抱着希望)是你吗?

马拉特:是啊。

列昂尼吉克:我真担心……(拍他的肩膀)你是个有求必应的人。

马拉特:我是个热情的人。

列昂尼吉克:你呀马拉特,是人民的朋友。

马拉特:(脱下皮茄克)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列昂尼吉克:(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弹弹自己的额头)你明白吗?但是我担心飞机晚点。现在我放心了。

丽卡:你搞的是什么名堂?……说呀。

列昂尼吉克:丽卡,我给你买了点东西。一种意外的礼物。它放在邻居家。现在时间到了……我去把它拿来。(下)

丽卡:(走近马拉特,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地说)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马拉特:我也是。(尴尬地抚摩一下她的手)

丽卡:你的手好凉呀

马拉特:从机场赶来很困难。新年嘛,出租汽车都很忙。(用面颊贴着她的手)

丽卡:(轻声地)你相信你应当再到这里来吗?

马拉特:小丫头,我没十分把握。(掏出电报)这封电报我是昨天收到的。

丽卡:(读)“速来,丽卡需要你。记住,别迟于三十一日。列昂尼吉克。”(望了马拉特一眼)我一点都不知道。

马拉特:(发火)你以为这件事很简单吗——扔下一切就飞来?(走近桌子,往嘴里塞了点东西)

丽卡:(束手无策)你为什么要用手抓东西吃?

马拉特:因为我饿极了!

丽卡:(勉强笑一笑)别嚷嚷。(沉默片刻)可怜的人,你累了……

马拉特:大概是的。(朝她看了看)今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站在一座大桥上,桥还没有造好——你明白吗?我呢,应当结束工程。周围狂风怒号……我左顾右盼,看见了两岸;一边岸上是我的童年——五一节的阅兵,“马拉特”号战列舰,还有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另一边岸上是战后的世界,新生活……我站在没完工的大桥上,波涛越来越凶猛,越来越高——我却不能,不能把两岸连接起来……

丽卡:(轻声地)听其自然吧!……(惊讶地)听其自然吧!

马拉特:你说什么?

丽卡:(稍停)你走了以后,我以为我和列昂尼吉克一切都顺利……我是答应过你的。三个星期过去了,——但是你看…… “ 〔列昂尼言克返回——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列昂尼吉克:(把手指贴到嘴唇上)嘘……(走近桌子,拿起酒瓶)现在嘛,我给自己斟点酒……不,丽卡,你别反对!(举起酒杯)为了我的健康。(一而尽)还可以。挺好喝。(打开包——里面原来是一束花)这些花是送给你的。幸亏让我搞到了。这一点使我非常高兴。

丽卡:谢谢,不过……

列昂尼吉克: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三年。丽卡,我爱你始终不渝。尽自己的力量爱你。不多也不少。尽管问题大概不在这儿。实在是我辜负了你的希望。你为我花了许多心血,甚至牺牲了自己。——然而一切都是枉然。

丽卡:叫我……相信这一切?

列昂尼吉克:我应当一个人单独生活。就从今天起。因为如果不在今天——那就永远做不到。丽卡,别让我成为懦夫。

丽卡:不!……(绝望地)马拉特,你为什么不吱声?……你对他说……

马拉特:我绝不说。

列昂尼吉克:开车时间是零点五十分。某种非常诱人的、非常诱人的公差。(沉默片刻)其实我是个利已主义者,并且明白我应当单独生活。(向丽卡)避开你的照顾,你的监护……(向马拉特)而你呢,不怕这些照顾和监护。你比它们强大。(勉强笑了笑)反正你们缺了对方就不能生活。这我是知道的。(向马拉特)你说,但是别撒谎——我说得对吗?

〔马拉特没回答。

胆子大点,说呀。

马拉特:对的。

列昂尼吉克:(温柔地)丽卡,你干吗不说话呀……

丽卡:再见了。

列昂尼吉克:你们是好样的。一切都明白了。我本来知道这一点。(向马拉特)记得吗,你曾经说过——“甚至在临死前一天重新开始生活也不晚。”当然,这样说有点过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记住了。

〔钟鸣。

马拉特:十二点了……

列昂尼吉克:(微笑)十二点。新年到了……

〔他们默默地走到桌旁,丽卡给他们斟酒。

(举起酒杯,轻声地说)永不背叛我们的四二年冬天……对吗?

马拉特:(举起酒杯,咬紧牙关说)还有,不庸庸碌碌……永远不。(向丽卡)你答应吗?

丽卡:(举起酒杯,非常快地,几乎是情悄地)我答应……你们两个人。妈妈未竟之业——一定完成。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列昂尼吉克:好啦……该上路了。箱子他白天就装好了,他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会回来的,会请你们去庆贺新居的……我们将常常聚会,对吗?

马拉特:你想说,你不象我那样懦弱?

列昂尼吉克:有点这个意思。(向丽卡)也许是因为我不象马拉特那样深深地爱着你。(吻了吻她的手)谁知道呢。(向房门走去,在桌旁停下)不过你们别忘记,我的一小部份今天还留在这里,这个房间里。不,你们别着急……让我离你们更远一点吧。(拿起又子,尝了尝色拉)还可以。(给自己斟酒,一饮而尽)这杯酒,似乎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杯。(微笑)我放弃了你——也会放弃它的……没什么了不起!(朝他们看了看)再见!(下)

〔丽卡打量了一下摆好餐具的桌子,不知为什么古怪地笑了笑。马拉特用颤抖的双手擦燃火柴,点着烟,坐到椅子上。丽卡走近他,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马拉特:(激动的声音)你知道吗……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我们钻进一家玩具厂的院子……这是在勃列斯拉夫尔。我们当时就遭到了迫击炮的轰击。你知道吗……我们一共是七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丽卡:(轻声地)天啊……你干吗对我说这些呢?

马拉特:想想真滑稽,我本来会死的……(紧握她的手)而这一分钟——就是这一分钟——也不会再有了。

丽卡:马拉特……

马拉特:什么?

丽卡:(轻声地)现在他孤单单的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马拉特:不,不能怜悯他……听见吗?今天是他重新开始生活的日子。(热切地)丽卡,你应当重新信任他。(稍停)难道我们的日子就那么轻松吗?

〔他感到有点害怕,沉默不语。丽卡领悟了这一点。

丽卡:不,不,一切都会好的……(低声地)六十年代……我相信它。它最终会给人们带来幸福的。

马拉特:不能不带来。人们抱着多少希望啊!

丽卡:不过你别怕,别怕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别怕,我可怜的马拉特!

——剧终

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