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本同学》-二本的影响和同学的努力
这本书的名字起得太大了。
倘若只叫《我的同学》,这一篇篇大处着眼而又小处落笔的访谈、既随性又感性的回忆和笔记,就已足够可观;一个个性格迥异、生动鲜活的人物就已足够吸引人;一段段陌生而又熟悉的人生经历也足够让拥有相似经历、身处相近境遇中的读者们感同身受了。
可惜,这本书叫做《我的二本同学》。而且,“二本”在这里不只是修饰,也不只是约束选题范围,更是为了强调写作目的:
我想回望大家这些年的变化,看看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对一群普通学子的影响。
以这个写作目的为标尺,这本《我的二本同学》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最根本的问题是:二本院校和人生历程之间,究竟有多大的相关性?这二十位同学基本都于2005年入学,2009年毕业;本书大约写作于2024年,出版于2025年。这十六年的起起伏伏,究竟是“二本”的环境影响作用更大,还是同学们的个人努力作用更大?
毋庸置疑,二者都在发挥作用。如果一定要分个高下,作者显然更倾向于环境影响——
我们是在小地方读的大学,当地的工资普遍不高,所以当下的眼界限制了胆识,导致自我评价过低。由此看来,大学的环境很重要,所选的城市也很重要。
环境真的太重要了。尤其在普通学生的智力水平没有太大差别的条件下,有人指导、督促、示范,效果立马就不一样了。
为了更直观地让读者了解二本与名校、文科与理科毕业生的差异,明白选择与环境给个人带来的不同影响,所以她就成了不二人选。
不少同学也在访谈中流露出类似的观点:
老兵在谈到母校对他的影响时说,“自我塑造重要,但环境塑造更重要”,这句话放在这里也是适用的。
英子说,环境真的很重要,若没有一高优秀的教学条件和“比学赶帮超”的学习氛围,自己的未来真的很难预料。
说到这儿,她不仅感叹,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前无古人”,缺乏指导和规划,大学真是白读了。
作者抱有这样的倾向,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认为环境影响作用不大,哪怕环境影响小于个人努力,那何必要强调我的“二本”同学,又怎么会起念想要“看看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对一群普通学子的影响”呢?
就如科研实验的数据常常不支持理论假设一样,同学们的经历其实并不支持“环境影响更重要”——至少,不是那么重要。
说“自我塑造重要,但环境塑造更重要”的老兵,同样也说过“环境不可以改变,但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境”。
说“环境真的很重要”的英子,同样“也很感谢自己,是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奋斗不息、不停进步,才有了今日的成绩”。
说出“大学真是白读了”的若水……她这话留到后面再说。
还有毕业后就彻底告别本专业的闪光、从乡镇公务员到副局长的三国、毕业十五年辗转七座城从动物园职工到路政系统纪委副书记的亮仔……难道是二本学校的环境影响让他们陷入低潮?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的努力奋斗让他们活出精彩?
更不用说旗帜鲜明地认为环境影响没那么重要的阿术了:
我借此提问:“这是不是也是母校的弊端?因为我们知道母校的‘不识字’正是限制自己发展的根源,也是不能为自己的发展提供帮助的一大原因。”而阿术则答:“这就好比村里的妈妈,大字不识一个,却让我们爬树,摸虾,解放天性,锻炼身体,给了我们自由的成长环境和多彩的人生回忆,以及健康的生活和体魄,这比什么都珍贵。”
……
母校环境的好与坏让他感觉没有那么强烈,因为这一点不重要,他只知道这是自己人生路途中的一站,匆匆四年后又将驶向下一站,所以能做的就是施展自己、发挥自己、成就自己。
尤其出人意料的是,在受到环境影响的众多同学之中,竟出现了两位对学校产生影响的人:
他给同学们蹚出了一条路,让我们知道原来公务员考试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
她说:“如今的黄淮学院,有了更快、更好的发展,我们的中文系也变身为文化传媒学院。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有幸与母校的吴建民老师以及几位学弟学妹重逢,再见亦更感亲切。而他们也如同当年的老师和同学们一样,让我再次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感谢时光,让我在这段岁月里遇见了众多良师益友。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我将把这段时光永远珍藏。”
按作者所说,这本书的“篇目以采访完稿的时间顺序排列”。细细品味下来,篇目排列中还有另一种顺序:对“环境影响”的倾向在逐渐变淡。第二篇篇名《自我塑造重要 环境塑造更重要》与最后一篇篇名《平凡的倔强 草根的成长》,似乎就暗藏着这种变化。
也许,在整理编辑访谈草稿的过程中,作者的心境也发生了某种变化,对“环境影响”的理解也主键转向了“因人而异”。
这不是书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会不会读书,读到什么境界,书对人能产生多大的作用,是因人而异的。
无论“环境影响”与“个人努力”哪一个更重要,都无法抹煞“环境影响”的作用。那么,二本院校究竟对同学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本书的第二个问题。
从某些章节来看,作者似乎对二本学校和老师的没能力、不作为有相当大的怨气,对二本院校对同学们的影响几乎是全方位的负面评价。
鉴于学校的历史发展,他对母校也是不满意的,他说母校没有文化气息和历史积淀,这也是事实。
说到环境和影响,我还向老兵提了两个问题:一是,读大学期间对他影响最深的老师是哪一位?二是,读大学期间对他影响最深的书是哪一本?关于这两个问题,老兵深思了许久,最后回答,没有。我想我完全理解。
我们是在小地方读的大学,当地的工资普遍不高,所以当下的眼界限制了胆识,导致自我评价过低。由此看来,大学的环境很重要,所选的城市也很重要。
总的来说,当初没人指路,不知道该怎么走,直到试过之后,知道了该走哪条路,然年龄已过岗了。
我借此提问:“这是不是也是母校的弊端?因为我们知道母校的‘不识字’正是限制自己发展的根源,也是不能为自己的发展提供帮助的一大原因。”
二本院校在师资力量和教学水平方面的不足恐怕是个普遍而长久的事实——否则,它们早就不是二本了。即便如此,一所正常的大学里一定会有一些优秀的老师,对学生们发挥积极影响、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三国同学印象最深的是写作老师,老师曾要求学生们一学期交20篇练笔。他认认真真地都完成了。老师还给我们布置了写作任务,比如写下“面对一颗千年古树”的感悟,去火车站观察乞丐并写下观察笔记等。除了这个老师,还有一个古代文学老师要求我们背500首古诗词,三国同学也都认真对待了。
(刘景秀老师、王倩老师、海伟池老师、曹娜老师、张彦群老师)他们有着鲜明的授课特点,他们的课堂从不让人觉得沉闷、枯燥。……(辅导员袁义方老师)总是像家长一样,对我们关心爱护,严格负责,为我们的成长保驾护航。……这些老师为小莉树立了榜样,也让她实实在在地明白了怎样做才算是一个好老师。他们的言传身教对今天同样在大学里当教师的小莉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
王老师课上讲的知识我可能已经记不清多少了,但他的教学风范永远影响着我,也为我树立了一个标杆——作为老师“当如此也”!
2008年1月,得益于母校的鼓励政策,大三的我尝试参加了考研,报考的是青岛大学。
“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学生对同一位老师有不同印象、不同评价,也很正常。
值得一提的是,请注意《平凡的倔强 草根的成长》这一篇:这一篇的主角“小强”同学,其实就是作者本人。在这一篇中,作者对母校、对老师们的情感,丝毫看不出对“大学期间没有对自己影响深远的老师或者书”的“完全理解”,看不出对“母校的弊端”的不满。理性和感性,在这里出现了分歧。
说到环境和影响,我还向老兵提了两个问题:一是,读大学期间对他影响最深的老师是哪一位?二是,读大学期间对他影响最深的书是哪一本?关于这两个问题,老兵深思了许久,最后回答,没有。我想我完全理解。
将前面两个问题放到一起,就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在进行访谈、写作时,作者似乎带着某种预设立场,“带着答案提问题”。
“自我塑造重要,环境塑造更重要”、母校“不能为自己的发展提供帮助”这两点还可以算作观点不同,也可以在同学们的访谈中获得一点支持。另一个预设立场略显隐蔽,却几乎完全是作者的预期、在书中找不到依据:
“代表大多数”。
例如,前文提到若水同学说过“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前无古人‘,缺乏指导和规划,大学真是白读了”——然而,若水同学的经历,能够代表“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吗?仅在本书中,《人生起伏路 我自毅然行》中的阿毅不就在学姐和老师的指导下转了专业吗?学校自己师资力量不足,不也从外校聘请了优秀教师来上课,为大三学生考研提供了鼓励政策么?若水的境遇也许有一定的代表性,但绝对代表不了“我们这一代”大学生。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恐怕不只是若水同学的观点。在《活成大多数》这一章中,作者的种种感叹把它这种“代表大多数”的预期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都非名校出身,坐井于小城,没有耀眼的专业和强竞争力的技能,也没有家庭背景和其它资源。老二的选择,也是大多数拥有相同境遇学生的选择。
老二的选择,指的是他毕业后“下嫁”到当地超市工作。在本书二十位同学中,本科毕业后有七位读研;有六位进入体制内(公务员、老师等);有七位进了企业(除老二外,只有一人也在超市工作)。请问,老二的选择,能代表哪些同学呢?能代表“大多数拥有相同境遇学生的选择”吗?
读书在哪儿,工作在哪儿,安家就在哪儿,这也是多数大学生的首选,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同样看本书就会发现:二十位同学的读书、工作和安家选择中,只有四人是“读书在哪儿,工作在哪儿,安家就在哪儿”。这一数据显然不支持“这也是多数大学生的首选”这一论点。
其实大多数人每日奔波尘世,俗务缠身,着急眼下。老二是多数派,像水木年华那样一直歌唱青春者却为少数。少数常听常感,多数习以为常。大抵如此。
然而,多数派的老二,“下了班还能去校园里跑跑步”,偶尔还能读读管理类的书籍和小说,连作者自己都觉得他“还年轻着,还有闲暇”——这可不像“每日奔波尘世,俗务缠身,着急眼下”的样子。
我们一个班的同学简直就像一个人,但须知我们才是大多数。普通的学历、普通的生活、普通的发展,而且人数庞大。
书中的二十位同学,既有大胆喊出“学校的教育不能让孩子学到什么东西”、“在学校学的东西越多,桎梏越多,越不利于孩子的全面发展”的,也有“母校让她充分地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的鲜明例子;既有个人经历“充分体现了中文系‘万金油’的说法’”的,也有发现“所谓‘中文系是万金油’的说法并不准确”的;既有对学校老师毫无印象的,也有回忆起来如数家珍的……这个“简直就像一个人”,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即使将大家笼统地概括为“普通人”,也缺乏说服力。自己开公司,成为业界佼佼者的人,算普通人吗?“毕业十五年,在四川的七个城市里历练过。是历练,不是旅游”、成为单位纪委副书记的人,算普通人吗?在深圳某宝马4S店做到市场总监,疫情前后两次自主创业都颇有成绩的人,算普通人吗?“全班唯二的考取211名校的学生”、“走过印度尼西亚、格鲁吉亚、厄立特里亚、柬埔寨等国家”,桃李满地球的人,算普通人吗?强把这群人归为“普通人”,这个“普通”又有多大意义呢?
样本规模越小,标准差越大,出现“奇异”数据的概率也就越大。如果强要“一言以蔽之”,得到的一定是一个因高度概括抽象而失去实际意义的虚像。
与其如此,真不如老老实实写《我的同学》。这一篇篇大处着眼而又小处落笔的访谈、既随性又感性的回忆和笔记,就已足够可观;一个个性格迥异、生动鲜活的人物就已足够吸引人;一段段陌生而又熟悉的人生经历也足够让拥有相似经历、身处相近境遇中的读者们感同身受了。
哪怕我这种皱着眉头看完全书的人,也会忍不住大笑道:“这样的事其实我也干过,就图个过瘾。”
他的第一志愿是随便报的,填的清华——这样的事其实我也干过,就图个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