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物语》封面

散文的物、情、理

意境之美可分三层。第一层因客观对象产生的美感,我称之为“形境”;由形而产生的情感之美,为“情境”,即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由形、事、情产生的理性之美是“理境”。……而“境界”之上,还会透出一种“趣味”,又是别一种美。

散文难写。

散文要写事、写物:它们是美的基础。但散文既不能沉迷于此,也不能敷衍了事。过于沉迷,散文就成了叙事状物的白描。过于敷衍,底子太薄,情和理就站不住脚。想要“不差分毫地命中目标”,不仅要有优秀的视力,还需洗练的笔墨、精准的文字。

散文以抒情为文眼,要以情动人。抒情也绝非易事。私人化的情感能打动作者,却不容易唤起读者的共鸣。高上大的口号容易落笔,也更容易显得假大空。如何“允执厥中”,需要小心拿捏。同时,由写物而抒情的承转也需格外用心。铺垫太多则易拖沓,单刀直入则显突兀。如何“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门道不浅。

散文说理更应谨慎。理性思考的直接作用是提升审美层次、增加审美视角,而非审美的愉悦。有时,探索过程之艰辛,结果之意外,反而会令美的享受大打折扣——广大学子对语数英头疼不已,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稍不留意,说理又会现出道学家面孔,令人生畏更令人生厌。

三境之上的“趣味”,更有一种“元审美”的意味。中华大地的文物遗迹那么多,作者为什么偏偏聚焦于一块丑碑、一尊石虎?已有照片记录下真容,作者为什么还要提笔作画?作者“几乎不写新诗”,为什么面对小小的苔藓会“忍不住涂抹几行”?每一个“为什么”的选择背后,都蕴藏有某种审美趣味。这些审美趣味,同样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已有照片记录真容,作者为什么还要提笔作画?

散文要承载作者的趣味,要表达出“形”、“情”、“理”的趣味,要唤起读者的趣味,“大不易”。

《天边物语》的形、情、理

散文难写。不过,如果能像《天边物语》一般“道得个语”, “即易矣”。

虽然,我这本小书里收的都是普通之物,捕捉的却是最稀罕的镜头。

作者自述这个集子的标准是“稀、奇、美、趣”。在这本书中,的确有很多稀奇之物。然而,既不稀缺、也不新奇的同样比比皆是。山东枣庄青檀沟里长有千余株青檀树,有何稀缺之处?路边一支芭蕉花,又有什么新奇可言?更不要提柿子、红枣、荆条这种司空见惯之物了。

这些寻常之物的稀奇之处,不在它们自身,而在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里。幼年、青年、老年的青檀,酷似彩笔的芭蕉花,《空山柿红图》与吴冠中笔下江南的春,“平时为果,病时为药,荒时为粮”的枣,“劲枝挺立,紫花低垂”、“昂首坡上、威仪四方”的荆条……它们的美借助作者的眼睛折射出来,犹如七色彩虹一般印照在书页之间,焕发出独特的光彩。

《空山柿红图》与《江南的春》

发现美难,描述美更难,用文字描述美,难上加难。

为了让眼前的美跃然纸上,作者十八般兵器齐上阵,“几乎用上了一切可用的纸媒体手段:文、诗、词、曲、赋、歌、书、画、摄影等。差一点就要跳出纸面,去加声、光、电了。这是一本插图、诗词版的散文”。多样的手法极大地拓展了文字的表现力,塑造了立体、多面的“形美”之境。

多样性的手法之下,是作者克制的表达。初版时“这本四万多字的散文集,居然收录了四十一篇短文,六十九幅彩画……”,平均每篇不到千字。修订版“文字和图片数均有所增加”,总计四十九篇短文,单篇最长也不过两三页。这样的篇幅,注定不会有什么复杂的结构和华丽的辞藻。只有凝练的文字、明快的笔触,将作者的天边见闻拉近到读者的眼前。

发现“形境”之美、表达“形境”之美,远非本书的终点。在“形境”的铺垫下,在“形境”的字里行间,“情境”之美、“理境”之美逐层展开,一一呈现。

其实梅本无愁人自愁,替草木忧心是多余。自然界万物有主,承天之光,接地之露,不卑不亢,无所谓荣辱。

这段话来自书中《烟草花为什么这样美》一文,与封面上的“物本无言,全在人悟”相映成趣。

散文由人写就,供人阅读,固然要以人的情感加诸草木。但本书作者并不急于灌注自己的情感,也不急于调动读者的情绪。他似乎只是在写无言的“物”,把“形境”之上的“情境”交给读者自己去悟。

他写桃花源的顶真回文诗,几乎全在写这诗如何的“难度极大”、“难度加倍”、“再加一层难度”、“更苛求一点”、“更复杂一点”。

他写毛主席图书馆,详略有当地介绍了馆藏毛主席写的书、读的书和点评过的书、研究毛主席的书,只在最后一段有所感悟。

他写南乐县的丑碑,四段文字里写了三段“丑碑丑闻”,也只在最后一段——其实只有一句话——做了情感升华。

大段铺陈写物,让无言之物形神具备。一句总结写悟,为读者之悟留足空间。无愁与自愁之间,“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修订版将文章顺序调整为以时间先后为序,从1990年序至2024年。这一改变不仅“增加了一点历史的沧桑感”,也展现了作者行文风格的演变:“大段铺陈写物,一句总结写悟”的风格直到2108年左右还清晰可见,2019年后却渐渐淡化,更多的是“情景交融”的行文,是在写事写物之间传递情感。

2012年的《石兽一口吸尽长江水》,结于一句“幻想是埋给未来的种子”;2013年的《周恩来手植腊梅赋》,结于“呜呼,人去梅开,总理归来。叶落归根,香飘江淮。民族之魂,国之一脉。大无大有,周公恩来”;2016年的《中华版图柏》,结于“这棵翠柏矗立于山巅,不但形似中华版图,更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讲述着中国版图形成的故事”。2020年前后写于婺源的四篇(《秋色醉,旅人不须归》、《苔藓之美》、《老墙》、《这里有一座歪房子》),还可看出两种风格并存。到较晚的《遇见一棵桃树》、《抬头看见一从荆条》、《小摊上的实心竹》、《城中草原》等篇,最后一段(一句)就几乎销声匿迹,情感已经完全融入“形境”之间了。

这时你可以什么也不想,不问,无所往,也无无所往。这大概就是佛家的大自在与明心见性、道家的纯自然。但现时并没有哪一家出来说话,只有这只石虎微笑着蹲卧在路边的树下。

情景交融常常能够触发读者的感性思绪。但由此引发的理性感悟,往往令人——尤其是我这种理科生——无语。就本书而言,其中提到的不少“知识点”都值得商榷。

例如,《高山韭菜坪》提到紫韭菜花有“一条海拔两千五百米的高山分界线。韭生山下花为白,韭生山上花变紫”。但有研究称其原生境为海拔2300-4800米的湿润草坡、林缘或灌丛下,在赫章县兴发乡大韭菜坪海拔2450米到2600米之间也有零星分布。

《三沙遐想》提到世界上第一艘潜艇名叫“鹦鹉螺号”。但1620年荷兰科学家内利斯·德雷尔(Cornelis Drebbel)发明第一艘潜水器没有命名,1775年美国发明家大卫·布什内尔(David Bushnell)设计建造的“海龟号”是世界上第一艘军用潜水艇。

《虫子和它吃过的叶子》中提到的锚阿波萤叶甲在中国并非罕见物种,它广泛分布于华东、华南、西南等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在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西双版纳等生态保护区内尤为常见。而且,科学家们已基本搞清楚了它在海芋叶上“画圆取食”的原因。

《短命的王朝与长寿的松树》提到晋阳(今陕西太原)是北齐都城。它确实是北齐“龙兴之地”、军事重地,甚至被称为“别都”。但严格意义上讲,北齐官方首都一直是邺城(今河北临漳)。

《小摊上的实心竹》中引用达尔文的话说“万物总是向最完善处进化”,但他并没说过这话;进化论也并不认为演化是为了让生物变得更高等或完善。另外,实心竹并非“藏在深山人未识”——国宝熊猫爱吃的箭竹就是一种实心竹。

散文的理性感悟并不重视论点论据论证的逻辑。它往往是儒家式的“能近取譬”,或佛家式的“明心见性”(尤其是禅宗的“拈花微笑”),或道家式的“大音希声”。在那一瞬间,似乎拨开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见到了某种道不明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也许“理境”之美,就美在其朦胧;“理境”的审美愉悦感,就来自“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的成就感。但我总觉得,理性之美应该不至于这一境界。清晰深入的论点,严谨可靠的论证,实事求是的论据,以及时而疾风骤雨、时而愚公移山的头脑风暴,在“否定之否定”间层层递进、探索未知,这样的理性思辨,别有一番智性之美。

于散文中寻求这样的理性,也许有点煞风景。但是,向“理境”中要求理性基础,应该无可厚非吧?

审美趣味

黑格尔说,人与外界有两种关系:一是物质关系,毁灭它从而为人所用,就如草转化为牛羊肉,又为人所食;二是审美关系,不破坏它,只静静地欣赏它的美。

无论黑格尔笔下是两种关系还是三种关系,“审美关系”都是其中之一。作者在天南地北的旅途之中,时时处处以“审美关系”考察世界,不仅在创作中实践自己的审美趣味,同时也对它进行着思考和探索。于是,有了这本《天边物语》。

阅读这本“审美之书”,不仅是一次审美的旅程、一次心灵的洗礼,更是一次审美趣味的探索。如果不能穿透美的文字和内容,深入到“元审美”的审美趣味之中,未免有些买椟还珠了。

作者对本书审美趣味的自述

当然,对作者提出的形美、情美、理美三重境界,读者可以——也应该有自己的见解。我想,能够激发读者们对审美趣味的思考和探讨,于作者和这本《天边物语》而言,也是一种更高的审美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