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路人》封面


最先出现的是一家石店。

这是刘骁骞新书《美国路人》第一章、第一节、第一段的第一句话。从各种意义上讲,这家石店都是“最先出现”的。

这样的石店,对美国人来说也许早已司空见惯,对我而言却是一头雾水:这个店是卖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店?这种店在美国很普遍吗?不同地方的店会有不同特色吗?

出于某些原因,我们对大洋彼岸的事情似乎格外上心。可是远隔重洋,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几乎总是冰山一角。对于海面以下的部分,我们既难以了解,更无法理解。

例如,2020年5月25日,美国警察德雷克·肖万暴力执法致使黑人乔治·弗洛伊德死亡。随后,美国各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乃至骚乱。2022年7月7日,肖万被判21年监禁。

这里略去了很多细节,但基本上,我们能够接触到的也就是“有事发生”而已。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事件?多起事件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当事各方有怎样的动机和诉求?事件发生至今,留下了怎样的影响?

站在太平洋西岸的制高点上俯瞰东岸,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一如我们无法回答关于石店的那些问题一样。

刘骁骞可以回答。

我去到了美国三十多个州,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继续拓宽地理和认知的疆域,同时也一再地故地重访。后者对我来说是新的体验。

在前言中,作者说自己是“用一种置身其中的视角观察美国广大的腹地”。但他始终是一个路人。无论怎样的观察、求索,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思考,进行独立的记述,没有让自己被浪潮携裹、更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置身其中地观察、求索,置身事外的思考和记述,于是有了这本《美国路人》。

内页


这家石店再次出现,已经是第八页了。在这八页文字里,作者驾车行驶了至少六十五公里。其间,他先是受到印第安人抗议活动影响被迫绕路,又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被警察拦下。眼见无法进入特朗普竞选集会现场进行采访,他不得不打道回府,迷失在“黑山森林起伏的绿浪”中。直到“石店巨大的招牌出现在路边时”,才心满意足地收回全书第一句话抛出的鱼钩。

抛钩、放线、收杆;用鱼获做成新的诱饵,再次抛钩、放线、收杆……作者仿佛一个钓鱼高手,鱼竿起落之间钓起无数翘嘴。印第安人抗议活动联系起原住民历史、种族屠杀、蓄奴和种族主义历史;特朗普竞选集会勾连出美国大选制度、疫情、独立日庆典活动、“飞越之地”;两者的碰撞又激发出新警察和白人、原住民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并引出下一章的新话题:弗洛伊德事件……

被派到(印第安人)抗议现场打破封锁的警察和士兵们完成任务,正乘坐警车沿着公路缓缓下山。……

警车上印着一匹红马,马背上插着如同印第安酋长头饰的雄鹰羽毛。……

在当年的新闻公关稿中,警局发言人说:“这个创新且十分醒目的决定是为了进一步改善警察和原住民的关系,同时帮助拉皮德城的市民更好地了解苏族拉科塔人的文化传统”。

这样的结构在更大的尺度上同样清晰可见。全书由印第安人开始,由印第安人结束。由印第安人引发的空间问题开始,由印第安人面对的时间问题结束。作者一次次放出长线,串联起印第安人、白人与黑人,串联起官方、学界与民间,串联起左翼与右翼,串联起历史与现状……

在强烈的光线下,仿佛每一块砖都刻着点什么,但凑上前细看,只不过是一些白花花的斑驳印记。

如果说互相穿插的结构是作者的鱼线,那么言近旨远的文字就是作者的鱼钩。白描直叙的句子之中藏着意味深长的隐喻,长吁短叹的抒情之外其实另有深意。

谈及美国社会对南北战争和蓄奴历史进行清算的思潮时,作者注意到“(总统山雕像中)林肯窄长的脸颊忽明忽暗,工作人员在调试灯光。”

当特朗普的支持者与反对者隔着谢里登路对峙时,作者好整以暇地提醒我们:“路的名字取自深受芝加哥人爱戴的菲利普·谢里登将军,他在一八七一年芝加哥遭受大火吞噬后成功地维护了城市的秩序。不过这条路本身却常遭司机和自行车收的诟病,甚至被称作‘寄生虫’,因为它并不是一条完整的路,而是由一些头尾并不相连的路段组成。”

从全美国第一座专门悼念私刑受害者的纪念馆走出来,作者“沿着逐渐下沉的过道来到了纪念馆地势最低的区域,满天的钢条犹如魂魄般扑来。我不禁想象,如果此刻狂风大作,它们是否会像古老的风铃般撞击在一起。然而一过转角,延续不断的水流从一面巨大的木墙上流下,清脆的声音把我的万千思绪都遮盖住了,只能感觉到溅起的清凉水珠触碰在脸颊上。”

和平与正义国家纪念馆照片

这一个个的墨色方块,用最凝练的文字,精准地勾住了最经典的意向。作者只用这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美国历史的投影,美国人民的剪影,以及美国社会的缩影。


十字路口传来抗议声,我伸出头,只见一大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结伴穿过初夏的树荫。

一百多年前的中国,一群大学生结伴穿过初夏的树荫,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市民、工人、商人……各阶层群众纷纷参与其中,团结一心,最终赢得了这场伟大的胜利。

一百多年后的美国,不同族群的人走到一起,带来的却不是团结,而是巨大的冲突和骚乱。白人、印第安人、黑人,警察、反种族主义抗议者、白人至上主义者、左翼集团、极右翼民兵组织、黑帮,政府部门、政客、学界研究者、民间组织、印第安部落、印第安原住民及其后裔……似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身份认同,每一个人都视不同身份者为问题根源,每一个人都要求不同身份者为自己的利益让步。

到底要有多深的仇恨,才能让一个人冒着被围困殴打的危险,羞辱一个几乎丧子的老父亲?

麦克风中的声音激动起来:“你们夺去我们中的一个人,我们也要夺去你们中的一个人!”

警察暴力执法受害者雅各布·布莱克的父亲

这既是美国社会撕裂的现状,似乎也足够解释其背后的原因。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他深入到更深的海底,向我们解释了埋藏于历史中的文化根源:印第安人的历史,蓄奴的历史,私刑的历史,原住民寄宿学校的历史……

美国人在一百年前种下仇恨的因,今天接出了社会撕裂的果。“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真的能抚平人们的伤痛、弥合社会的伤痕吗?

“让美国再次伟大?什么?对于黑人来说,美国什么时候伟大过?告诉我什么时候?从来没有!“


比历史本身更重要的,是对待历史的态度。论述历史时选取的角度决定着面对未来时选择的道路:拒不道歉的潜台词就是“我还想再干一票”。

《美国路人》向我们展示了美国社会各种各样的历史观:

大多数拥有镣铐或者其他奴隶制证物的奴隶主后代通常都会做出两种决定:一种是为那段历史感到万分羞耻而把东西扔掉,另一种则歌颂白人祖先虚拟的历史而把他们奉为传家宝;

“他们只不过是被困在了当时的社会氛围中”。

“我感兴趣的是发生在过去的事”。

“我们应该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然后把焦点放在好的那一面”。

内政部一再强调他们会完整记录和整理听证会上的发言,做成口述历史的档案。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从历史里刨出东西没有意义,凡事要向前看”。

爱和信任是最终答案

唯独没有我们耳熟能详的“只有正确认识历史,才能更好开创未来”。

也许,这就是美国社会撕裂的更深层原因:人们早已在历史中撕裂,并仍然与历史发生着撕裂。

也许,这就是我们无法真正理解美国社会为什么如此撕裂的原因。历史是时间的印记,但在我们眼中,历史永远不“只是时间问题”。

我没有预料到一场关于私刑的讨论竟然会以爱和信任作为结论。是他作为一个白人的局限吗?还是我的局限?这种过于浪漫化的视角也许对于一个走马观花的外国人有效,但对我不起作用。


作为拥有十五年经验的资深驻外记者,无论是观察、求索,还是思考、记述,作者都展现了非凡的功力。

但也正是作者的资深经验,让我对《美国路人》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怀疑:

作者是否也会如某些新闻报道那样筛选材料、挑选角度,以聚焦主题、诱导读者?

本书在深入剖析美国社会撕裂的一面时,鲜有提及其团结凝聚的一面。这是否有意为之?

在那些带有强烈暗示的“闲笔”背后,到底隐藏着作者怎样的意图?

在电梯间的时候,她突然又说:“你想去见一下州长吗?他这时候肯定就在办公室!”

“会不会不方便?”

“我不介意带一个记者去’突袭‘他。”她并不想再开玩笑。

“下次吧。”我说。

我有点担心,但无法指证。

毕竟,站在太平洋西岸的制高点上俯瞰东岸的我,面对用一种置身其中的视角观察美国广大的腹地的作者,任何质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有些人说,新的内战将要发生。我其实赞同这种预言,不管你怎么称呼它,这种民间骚乱为内战提供了完美的化学反应。可是一旦朝那个方向前进后,就不会有退路。现在的问题是,美国人真的想要一场内战吗?”

内战的预言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撕裂的美国社会现在怎么样了?

“未来的种子深埋在过去当中”,在分析现状、预测未来时,我们一定需要回望过去。

那么,探讨美国社会的现状和未来,就一定离不开这本书——

刘骁骞的《美国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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