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七月初七日(1852年8月21日),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率数千太平军从郴州出发,七月二十七日(9月10日)抵达长沙城东十里扎营。第二天,太平军向长沙城发动进攻,打响了长沙战役。
据传,太平军攻打长沙期间,太平军翼王石达开慕左宗棠才名,曾专程前往湖南湘阴柳庄拜访。遗憾的是,左宗棠已于一天前搬离,石达开只能无功而返。数日后,一位自称季高左的人求见石达开。两人纵论天下大势,相谈甚欢。随后,季高左被引荐给太平军东王杨秀清,却因意见不合被杨秀清斥责,险些丧命。于是,季高左辞别太平军,转投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府。这时,石达开才知道:这位“季高左”正是他此前遍寻不得的左宗棠——左宗棠,字季高。
2000年播出的电视剧《太平天国》不仅生动地再现了这段故事,更借“季高左”之口揭示了太平天国运动存在的问题,并暗示了其最终的命运。
虽然极富戏剧性,这个故事却不见于史籍。左宗棠作为一代名臣,类似的传奇故事数不胜数:论英雄气概,有抬棺出征、收复新疆;论诗意盎然,有“引得春风度玉关”;论食指大动,有哈密黄鳝、“羊八件”;论蜚声海外,还有“左宗棠鸡”……人们津津乐道的这些事迹,有多少源自稗官野史,又有几分是真实历史呢?
早在2017年,学者刘江华就推出了《左宗棠传信录》一书。该书以清宫档案为基础,结合《左宗棠全集》等文献资料,以严谨的治学态度,考据了不少左宗棠的轶事。
时至2025年,刘江华新作《孤勇:左宗棠新传》问世。这本书继承了前作的严谨学风,以清宫档案、私人书信等一手史料为根本,又交叉求证于《左宗棠全集》、《胡林翼集》、《曾国藩全集》、《郭嵩焘全集》等同时代人的论著,并博采《左宗棠年谱》、《左宗棠全传》、《左宗棠传论》等后人对左宗棠的研究,更以“不虚美、不饰过、不掩恶”的基调,在还原历史之外提出了扩展视野的立意:
除传主生活的大时代之外,还观照了传主的生活、家庭、情感及社会关系等。
就这样,一个鲜活立体的历史人物,一段全面而传奇的人生历程,一部厚重的历史传记,在作者的精心雕琢下,从笔尖缓缓流淌而出。
博采众家、严谨考据,展现了《孤勇:左宗棠新传》“学术化”的深厚底蕴。但作者刘江华并不局限于打造一本纯粹的学术专著,而是力求“在通俗化和学术化二者之间取得平衡”:“毕竟,只有读者喜欢,作者的付出才有意义”。
以学术化的视角审视本作,作者的考据功力令人五体投地。然而,从通俗化的角度来看,作者对于考据对象的选择却有待商榷。比如,左宗棠和郭嵩涛避乱的地点到底是周磜岭、梓木洞还是白水洞?除了要争夺“左宗棠故居”名号的文旅部门,恐怕普通读者对此兴趣寥寥。又如,左宗棠有没有“掌掴”、“脚踢”樊夔?相信大部分读者连樊夔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斤斤计较于这一细节。
相较之下,左宗棠与胡林翼、胡雪岩等人交往的趣事,与曾国藩、郭嵩涛等人关系破裂的始末,这些名人“八卦”往往更为读者所津津乐道。不过,作者在陈述这几人的关系时,行文风格仍走“学术化”路线,而非普通读者喜闻乐见的“通俗化”叙事。至于左宗棠与石达开、挑着几百担黄鳝到哈密等民间故事,本书更是未着一墨。
的确,这些故事的确难登“学术化”的大雅之堂。然而,就“通俗化”方面而言,它们却是贴近普罗大众、调动读者情绪、拉近当代读者与历史人物距离的有力切入点。在这些方面向通俗化一方略作倾斜,也许能收获更多的读者喜欢。
当然,作者在“专业化”和“通俗化”之间的取舍不会让这本《孤勇:左宗棠新传》减色半分。相反,它更能凸显作者的专业素养与严谨作风,更能增强本书的可信度和说服力,更能真实地再现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
除了“专业化”与“通俗化”的平衡之外,本书的内容结构也颇有新意。
一般来说,传记多按时间顺序铺陈叙事。在整体架构方面,本书也不例外。然而,深入阅读书中章节,读者可能会有“穿越时空”之感。例如第六章第二节中,作者先叙咸丰九年之事,再将日历翻回到咸丰八年,接着推进至咸丰十年,又回溯至咸丰三年;又如第十五章第六节中,作者在同治十二年的兰州场景下,穿插了同治八年左宗棠在平凉的事迹、光绪二年在肃州的故事……
初读之下,读者也许会为这种时空交织感到迷惑。实际上,这种结构正是作者的匠心独运:
在撰写此书过程中,作者采用了化整为零、归零为整的方法。
所谓化整为零,是将左宗棠一生按时间顺序、重大转折等分成若干横断面,对横断面所涉及的重大历史事件进行研究,对每一阶段左宗棠的所作所为进行纤细剖析。……
所谓归零为整,是指在对分阶段的左宗棠专题研究的基础上,将各个阶段的左宗棠事迹进行去粗存精的筛选,选取关于传主最典型的史实、言行、事功等,再进行综合,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完整真实的左宗棠。
整体架构遵循时间顺序,体现了作者“化整为零”的构思。“穿越时空”地整合材料,则是作者“归零为整”的巧妙手法。
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不是一串孤立的点。一时一地的言行举止必定会在另一时、另一地产生回响和呼应。一句话、一件事定义不了一个人。汇聚不同时空中的片段,才是一个人最完整的面貌;不同时空下反复激荡的回响,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写照。
左宗棠在不同时空中展现出的多元侧面,被作者以“归零为整”的手法汇聚到同一章节中,同时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这种表现方式恰如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作,正面与侧面叠加、融合,在令人目眩的同时,让笔下人物完整、立体的跃然纸上——真正的“跃然纸上”。
编程领域有一句格言:“细节是魔鬼”,意思是无论架构设计多么宏大精妙,在实现细节上一定会问题百出。本书虽无关编程,在“化整为零”的创作细节中也有一些值得探讨的地方:将时间线分阶段切片时,有些切片似乎过于泛泛,失去了明确的主题。这一点,从章节标题中便可略见一斑。
例如,第三章第三节的标题为《在柳庄买田安家》。在人物传记中,传主居住地固然重要,更关键的是他在该地的思想和行为。左宗棠一生矛盾统一:一方面,他不乐出仕,更愿隐居,多次请求开缺亦是力证;另一方面,他心忧天下,席不暇暖,一生功业都由此而来。他卜居柳田的这段日子恰是这种矛盾统一的最佳缩影:买山隐居于柳庄,期间拒绝外放当官,自然是出于隐逸山林的心愿。同时,在柳庄期间两次遭遇洪灾,尽管自家同样受灾断粮、家人患病,左宗棠仍然积极投身赈灾工作,募捐、赈济、行医,甚至让自己的妻妾“当掉了自己的首饰,买粮买药,救活了很多人”。这一段人生经历,用“在柳庄买田安家”来概括显然失之过宽,似乎不如“山居不忘忧民”更贴切。
又如第十七章第一节《裁汰冗兵》与第三节《整顿兵马》。从字面上看,“裁汰冗兵”是“整顿兵马”的环节之一,二者有包含关系,相提并论似有不妥。从内容上看,在第一节中左宗棠认为“西事之坏,由于勇丁太多实饷太少……”,而第三节中他又指出“新疆兵事稽延至今未睹成效,主要在于‘冗食多而战士少’”。“勇丁多实饷少”和“冗食多战士少”,表面看似矛盾、内核所指相同,“合兵一处”更加有力。此外,第三节的篇幅相当短小,单列一节,必要性存疑。与其将它们“化整为零”地切成两片,不如“归零为整”地呼应互证,或许能将左宗棠治军思想更加合理紧凑地呈现出来。
黑子无法遮蔽太阳的万丈光芒,细节瑕疵亦无损全书的品质。《孤勇:左宗棠新传》为我们全面且深入地了解左宗棠及其所处时代,搭建了一座坚实的桥梁 。无论从严谨的考据、专业的论述,到精巧的结构布局来说,它都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