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与叹息》这部小说也许有特定的目标读者。看起来我不在其中。


前言

这一段本来是后记。写完之后回头看看,我好像过于严苛了。嗯,我得找补一段,而且得把找补的这段放到前面。

我很喜欢《流光与叹息》的主题和故事,连带书名也很喜欢。理想的流光和现实的叹息,在我身上也同样出现过。“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在我身上也曾发生过。我同样很讨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好在我并不打算写小说,可以把故事埋进花园,只把结论摆上台面:对小说主题,我深有同感;对小说故事,我常有共鸣;对小说中传递的思想和观点,我也会有神交和对谈。此外,小说中很多文字画面感极强,不仅很容易将读者引入书中,也体现了作者不俗的文笔。

只是在故事的呈现方式和人物的塑造结果上……我得承认,我在拿《流光与叹息》和其它小说对比,得到的结论不太友好。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让我想起《刀锋》和《月亮与六便士》;矛与盾的尖锐对立、极致撕扯,让我想起《呼啸山庄》;对一泡烂污的现实世界的描写,让我想起《复活》和《人间失格》;对思想和观点的表达,让我想起《罪与罚》和《悲惨世界》;对人物成长性的塑造,让我想起《基督山伯爵》和《神曲》……当然,还有《EVA》;转换视角、切换文风,让我想起《荒凉山庄》……

从参照物上不难看出:“过于严苛”四个字毫不为过。如果换一套参照物,如果锚定了特定的目标读者,这部小说仍不失为一部佳作。


故事呈现方式

小说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怎样的女性呢?会弹钢琴的女孩们。怎样的飞升呢?超越现实世界,在音乐中找到人生的意义。

主题和故事都很不错。然而故事的呈现方式,以及人物的塑造结果,还有值得商榷之处。


理想与现实的割裂与对立

围绕音乐和理想,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割裂成了两大阵营。音乐之外的世界,几乎都很功利、肮脏、肤浅,无比丑陋可憎,无时无刻不想着“规训”男主。音乐之内的世界,几乎都很纯粹、纯洁、深刻,如此美好可亲,是男主理想中的天堂。音乐世界内的钢琴女孩们,几乎都带着“悲观底色的乐观”,都在音乐、文学、哲学各方面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深邃的思想,在各个阶段引领着男主的成长。音乐世界之外的男人们,嗯,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去想就差不多了。

当然也有例外。小萱是音乐世界之外的女孩,她也给男主留下了一段美好回忆。与小萱同时期有一位学长,也在音乐世界之内,也曾给男主带来“一片混沌中的真知灼见”——然而他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傅辰和唐桥都是音乐世界中的男性,最后都与男主不欢而散。康教授是音乐学院的老教授,另一位钢琴家也是音乐世界里的男性——他同样不曾留下名字,他们也给男主提供了不少指引。这些例外并不影响本作“世界观”的割裂:“音乐之外”和“音乐之内”的对立,贯穿了大半部小说。

我可以理解作者的思路,但我并不赞同这种割裂,也不喜欢作者呈现对立的方式。安排这样的割裂和对立,也许是为了凸显理想的意义和价值:它必须比其它事物更纯粹、更纯洁、更深刻、更美好。这个构思合情合理。问题在于作者的处理:一方比另一方更美好,就意味着一方必须完美无瑕、另一方必须发烂发臭吗?

如果我们夸耀珍珠的圆润光泽时,不拿满月的光华来对比,只用死鱼眼睛来衬托,这珍珠究竟价值几何,就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如果我们追寻的理想世界,不是华夏高堂中最宏伟的宫殿,而仅仅是一片废墟中的避难所,那么,理想的意义、价值以及普适性就必然要大打折扣。矛盾双方对立而且统一,把对方踩进泥里,并不能让自己升上天堂,反而会让自己也溅一身泥点子。

探求人生的意义时,理想与现实之间对立之下的统一还有更深层的涵义。理想在超越现实之后,必须再次回到现实,它才称得上人生的意义。否则,它就只是夸夸其谈的空想,漫无边际的幻想,甚至无病呻吟的妄想。然而在本作的大部分章节中,理想与现实割裂得如此彻底,理想世界中的一切意义,到了现实中全都毫无价值。在这种情况下,理想世界中获得的“人生的意义”,真的是“人生”的意义吗?无怪乎男主不停感叹“人生没有意义”。

现实与理想“在本作的大部分章节中”割裂得非常彻底,在最后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章节中终于融合在了一起:男主找到了一份音乐相关的职业。看起来,这种融合解决了割裂的问题。细细分析下来,恐怕未必。

男主找到音乐相关的职业,并不是他货比三家、欲取必舍的自主选择,更像是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的窘境中,误打误撞地从臭鱼烂虾中摸到一只大螃蟹。这真的是帝王蟹吗?真的有那么美味吗?令人生疑。

此外,理想与现实虽然成功融合,却也为本作的前后章节带来了强烈的撕裂感:男主他早干嘛去了?他连一点尝试、一点规划都没有。就算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他也完全不考虑音乐行当的基础性工作,而是毅然决然地投身音乐之外的世界,亲手把它和音乐之内的世界撕成两半,把自己的现实和理想撕成极端对立的两半。

其实在作品中,理想与现实的融合有一个更早也更好的契机:在这个一泡烂污的现实世界中,男主一度当上了经理,并且是高管眼中的培养对象,某个更高职位的有力竞争者。根据此前的表现,男主要走到这一步,一定经历过挣扎、思考、割舍、改变,才会从理想的世界中伸出根须,深深扎入到现实世界中。如果能把这种转变铺开、夯实,而不是用“后来”两个字一笔抹过,相信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与统一也会更加饱满和顺理成章。

比比皆是的刻板印象

除了二元对立的割裂感之外,作者用大量的刻板印象来塑造现实世界种种问题的方式也有“偷闲躲懒”的嫌疑。音乐家们一定是“文人相轻”的,学生会一定都是官威十足的,生意伙伴一定都是树倒猢狲散的,继父一定对继女心怀不轨,工作压力大就一定会猝死,房东一定任性违约,工程师一定在三十五岁被裁员,网红一定不学无术却被受追捧,摇滚、民谣“都是差不多的节奏、差不多的调调,甚至连歌词也显得毫无新意”……仿佛只要“属于同一个行业、同一个群体,代表着相同的利益”,个人就失去了自己的面目,仅仅表现为群体的一部分。

使用刻板印象,的确可以快速交代事件背景、建立人物速写。但是,建立在刻板印象之上的事件往流于表面,人物通常都很扁平,由此展开的矛盾和酝酿的情绪也会变得苍白无力。而且,刻板印象本就十分生硬,如果作品继续强化这种印象,读者就只能在“全盘接受”和“全盘否定”之间选边站队,而无法从文字间获得自己的感受、展开自己的理解、放飞自己的联想。这样的文字缺乏张力,这样的故事作者意图太明显,这样的人物也难以产生代入感。

随着故事发展,本作中的刻板印象还带来了一个自相矛盾之处:男主升任经理,从此和刻板印象中的那些人“属于同一个行业、同一个群体,代表着相同的利益”。他是否也成了刻板印象的代言人呢?还是说,他打破了书中的某些刻板印象呢?如果他能够打破,为什么他所遇到的其他人,全都完美符合某种刻板印象呢?当成为刻板印象的一员时,他是否对自己曾经的刻板印象有过任何思考?把这些问题用“后来”两字轻轻抹过,实在令人感到惋惜。


大段大段的阐述思想

如果说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描写以刻板印象为特征,那么,对理想世界的描写则有另一个特点:大段大段的阐述思想、表达观点。

美好的理想一定要有深刻的思想作为支撑,这一点非常合情合理。

问题同样出现在作者的处理上:连篇累牍地阐述思想,无论在谈话中还是在阅读中,都是很糟糕的交流节奏。在口头交流中,这种节奏只会出现在演讲、访谈等“不在乎你有没有听,只管自己讲个痛快”的场合。何况,即使是这种场合,认真的演讲者也要讲究表达节奏,不能像竹筒倒豆子那样一气呵成。而且,适当地把长篇大论拆成你来我往的对话,或者插入发言者的肢体语言、情绪变化,把长篇拆成若干短篇,不仅更适合阅读理解,也为塑造人物提供了新的契机。毕业旅行时星空下的聊天,与颜小书父亲在饭桌前的对话,都是很好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例子。

节奏的问题只是给阅读理解带来一点困难。另一个问题可能更加严重:小说所呈现的人物阅历,似乎并不足以支撑起他们阐述的思想和观点。这个问题集中而突出地体现在夏悦和夏涵两姐妹身上:很难想像初高中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不,她读过康德也不行:她能否读完康德都令人生疑,遑论读懂。这一切当然可以用天才少女来解释,但更合理的回答是作者出于某些原因,不惜以损害人物形象为代价,刻意拔高了人物思想。什么原因呢?也许是作者胸中有千言万语,迫不及待地想借人物之口表达出来;也许是作者想要尽快地完成对理想世界的塑造;也许是作者另有考虑,不得而知。

这样处理有什么问题呢?首先,这样做看似快速完成了“有思想深度的人物”、“有思想深度的理想世界”的构建,实际上削弱了它们的“思想深度”。初高中生的肩膀扛不起这么厚重的思想,听他们讨论宇宙、人生只会让人觉得下个月水逆。其次,这样做牺牲了人物的成长性。一个出道即巅峰的人物,要怎么做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错,夏涵去学作曲了。但这是水平拓展,而非纵向加深。第三,光动嘴皮子说,很容易自相矛盾。脚踏实地的做,前后会更加统一。男主在和唐桥讨论音乐时,一本正经地强调“音乐创作的动机”是多么多么重要;再遇夏涵后,却又几乎是喊着与她争论“动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他真的在认认真真地学习音乐和作曲,动机到底重不重要,根本不需要言语来表达。

几个问题其实可以合并成一个:小说人物的思想主要靠“坐着谈”而非“起来行”。没有思想的言语永远无法上升天界,只有言语的思想也是如此。这与前文所述“人生的意义”中的问题一样:脱离了具体的生活,人生的意义就是空谈;脱离了具体的行为,思想再怎么高谈阔论也只是纸上谈兵。

如果要阐述人物的思想,请让他在行动前面对抉择。如果要呈现人物的成长,请让他在行动后承担后果。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理活动比本作所有人说的话加起来还多,却让人沉浸其中、欲罢不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心理活动全都围绕着他实实在在的行为展开。


人物塑造结果

故事呈现方式同样了影响了人物塑造结果。

男主的成长性很弱

人生被割裂成两个部分,使得男主在音乐之内追寻的理想在音乐之外毫无意义。这不仅迫使男主不断怀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也使其成长不断清零,导致他成了一个没有钢琴女孩指引就止步不前的、毫无成长性的人物。错过两个世界合二为一的融合点和成长点,前文备述,按下不提。男主在音乐方面的成长表现呢?

遇见夏悦之后,即使家人不同意男主学琴,他也会主动去找音乐和钢琴方面的书籍。夏悦离开之后,他对钢琴的热爱似乎就只剩下机械地练琴,以至于夏涵指出《李斯特钢琴教学笔记》中对演奏方法有要求时,男主竟然对此“完全都不知道,也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在夏涵提示音乐与文学的联系、音乐与作曲家人生经历之间的联系、音乐与画面感的联系之前,男主几乎从来没有往这些方面去思考和尝试。甚至于夏涵提示过之后,男主依然不为所动,直到夏涵再次提起,他还是一脸懵圈。在夏涵离开之后,男主固然也在学习音乐理论和作曲,然而在阅读相关书籍方面,仍然是照着夏涵的书单、顺着夏涵的思路读书。再遇夏涵,谈起《哀叹曲》背后的故事——此前夏涵以信件的方式提起过它,谈起《诗经》——夏涵早早就提示过音乐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男主仍然表现得像个幼儿园肄业生。

男主就没有一点自觉、自主,没有一点主观能动性吗?离开钢琴女孩的引领,男主就只会机械地“每天都把整本《钢琴练指法》从头到尾弹一遍”吗?作者是否有意地把小说男主塑造成《EVA》中的碇真嗣?在其它方面处处碰壁,在女性的引领下进入某一领域,靠着女性的呵护展现天赋。可是每当遇到挫折,又只会蜷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xxx(女性名)救救我!xxxx(女性名)救救我!”

男主到底不是碇真嗣,他最终让理想和现实成功融合,完成了自己的“补完”和成长。只是他的成长,有多少是自己的自觉、自主?有多少是被钢琴女孩推着拉着?又有多少是嘴上说着钢琴、心里想着女孩?难道所谓的“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实际是“永恒的女性,引残疾人飞升”?

人物扁平、千人一面

刻板印象使得其他人物稍显扁平,前文也已提过。此外,还有一点值得一提。

这部小说主要以男主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偶尔穿插了一些以其他人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叙述。如果抹去叙述者的身份,只看文字表达,很容易发现这一问题:这些人的叙事口吻、表达风格,几乎如出一辙。整个高中都读不进去书的小萱,十七八岁读完了康德的高中女生,奔四被裁的工程师,与工程师从离婚到复合的妻子,高中毕业就出来打拼、在社会上沉沉浮浮的女演员,心结郁积的钢琴家……这么多人物,遣词造句却和男主没什么区别,仿佛所有人都是那么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浑身上下散发着音乐的光辉。外卖平台推荐算法都在努力做到千人千面,小说人物如此千人一面,有点说不过去。


关于抑郁症的PS

最后额外说一句:文学作品里描写抑郁症时,如果能严谨一点、科学一点,对现实中的抑郁症患者会更友好一些。

现实世界中,抑郁症识别率、就诊率本就很低,抑郁症患者得到的社会支持也非常不够。如果人们从文学作品中获得“哪有什么抑郁症,就是性格孤僻不太合群罢了”、“看看书、弹弹琴,抑郁症什么的自然而然就好了”等印象,现实中抑郁症患者的境遇恐怕会变得更加糟糕。

抑郁症的识别率、就诊率本就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