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他都能看到这个乞丐。这乞丐总是坐在天桥的台阶上,层层叠叠地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几件破衬衫,歪打正着地把每一个破洞都给填上了。在他上班的那个时间点,乞丐总是歪着头靠在天桥栏杆上,打结成一捋一捋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只闭着的眼睛,半张流口水的嘴。这个时候,就算他把钢镚“哐啷”一声丢进旁边的搪瓷缸子里,乞丐也不会有半点反应——如果有,那一定是他做梦了。


他今天没有打扰乞丐的好梦,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天桥。前面路口的绿灯倒计时眼看就要变成个位数,还得再跑快点。

“哎哎哎哎哎!!!”

吱——

“啊!!!!!!!”

砰!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没听见我隔那么大老远就喊了吗!我这么大一个电动车开过来!你都看不见的吗!你是瞎啊还是聋啊!”

响亮的嗓门把周围的行人震得退避三舍,也把坐在人行横道上的他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不是,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明明是你撞了我……”

“你自己不看路能怪谁!人家开汽车都知道让我先过!你自己瞎跑瞎跑!你自己不看我这边!你撞上我那不你活该吗!”

“你讲点道理好吧……”

“滴滴滴——”

他抓住电动车的把手,正要理论,一旁的小轿车发出了催促的喇叭声。他冲着轿车司机摆了摆手,电动车却突然拍开他的手,一拧电门钻进了迎面而来的车流当中,只给他留下一个长长的尾音:

“大——傻————”

我操你——他到底没有骂出口。被狗咬一口就要变成狗吗?做不到。他躲开车流,跑到路边。刚喘上一口气,兜里的手里“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你到哪儿了?不是交待过你提前一小时把稿子给我的吗?今儿来听汇报的可都是大领导,关键时刻你别给我掉链子!”

“王总王总,我到楼下了,到楼下了!马上上来!马上!”

挂了电话,他一头钻进大楼,找到领导,领到一顿数落和交待。没过多久,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几位领导带着和蔼的笑容,挥着右手,步入会场。


“……就这样,项目组克服了资料不多、人手不够、沟通不畅、工期不足等重重困难,不仅按时、按量、按质地完成了一期工程,更积累了项目经验、培养了干部队伍、优化了工作模式,为二期工程顺利展开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相信,在总公司的英明领导下,本项目二期工程一定能取得更大的胜利!”

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把他的哈欠硬塞回了喉咙眼里。他赶紧跟着鼓掌,抬头看着王总一脸得意地走下台。主持人吹了一通彩虹屁后,请大领导上台讲话。

“……同志们!这个工程将是一场颠覆行业的天王山之战,一场决定公司未来基业的奠基之战,一场影响在座各位十年发展的生死之战!这样一场关键性、决定性的战役,我们必须大干特干、狠干快干,干足一百八十天,打出一个大胜仗!”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借着掌声的掩护,他在哈欠之后,连打了两个喷嚏。“鼓掌!鼓掌!”王总捅了捅他。哦,好,鼓掌,鼓掌。

“下面,请各分管领导上台签定军令状,并跟我一起向总公司各位领导郑重宣誓——”

王总带着谄媚的假笑和坚毅的眼神走到台上,跟四个和他差不多年纪、装束的人一起,参差不齐地喊:

“……大干特干、狠干快干,干足一百八十天,打出一个大胜仗!”

雷鸣般的掌声热烈而持久,他的哈欠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最后只好用几声咳嗽把自己忘了鼓掌的事情掩饰过去。


“这什么情况啊王总?咱报上去的不是九个月么,怎么批下来变成六个月了?”一回到王总办公室,他就迫不及待地发出了疑问。

“总公司领导定的,我有什么办法?”王总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甩,一屁股瘫进了老板椅里。“你还是想想怎么在一百八十天里头把活干完吧!”

“总公司领导也得讲讲道理吧!这怎么可能干的完嘛?”他不知不觉间抬高了嗓门:“一期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干到一半老张跑了,我和老李一人干俩人的活才勉强顶上。结果一期干完老李也跑了。二期就剩我自己,我一个人干俩人的话也要九个月。只给六个月,这不要我命吗?”

“就知道你会抱怨。”王总把目光从电子邮件上挪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我已经跟人事部说好了,下周来实习的三个应届生全都分给你,这不就解决了嘛。”敲下一个回车后,王总把脑袋也转了过来:“听我说完。这些应届生呢,你好好培养培养,顺便帮公司筛选筛选,一举三得……”

“我培养不要花时间花精力的吗?这不更拖后腿吗?”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忍不住伸手比划起来。“讲讲道理嘛,这就不是加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况还是应届生……这么说吧,王总你媳妇怀胎十月生一个孩子。咋,怀着肚子再带三个吃奶的娃娃,她就能六个月生娃了?”

“怎么说话的你!”王总把鼠标重重地拍在桌上。“你是想把老张老李弄回来,还是想学他俩一样当逃兵?啊?!”又狠狠地瞪他一眼,转回头去看电脑。“我可告诉你,老张现在那工资比咱这降了一半!还不止!老李上周还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回来接着干!你要想走,我也不留,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但你可想好了,现在老李回不来,到时候你哭着喊着也回不来!”

我操你——他几乎做出了口型,终于没敢发出声音。那俩人的事儿他都知道。老张确实降薪了。可人家现在是甲方,日子滋润的跟抹了一卡车大宝一样,周末不是自己钓鱼,就是哥们攒局。至于老李,他想回来就见鬼了!他带走了一批供应商和客户,上下游资源够他创十回业了。人打电话回来也是找大领导谈项目……

“行了,你也别闹情绪了。”王总终于关掉电子邮件,把椅子转过来,打破了沉默。“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是一门心思想把工程做好,所以才会这么着急上火。”王总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往椅背上一靠。“可你想想,现在上哪儿给你找老张、老李去?我给你争取到这几个应届生,已经是最优解了。难道你连这几个人都不要了?难道你还真打算自己一个人大干……大干……狠干一百八十天不成?”说到“一百八十天”,王总也卡了壳,就顺手掸了掸烟灰。“再说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老李工作年头、业务能力都差不多,凭什么他是组长?凭什么他指挥你?你比他差在哪儿?不就是差个机会嘛!”看他抬起了头,王总也挪了挪椅子,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喏,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把这个工程做完,你才有分蛋糕的资格。把这几个人带出来,你就是项目组组长。到时候项目奖金怎么分,还不是你说了算?”说到这,王总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

“钱不钱的都次要,主要是干工程不是这么个理……”他终于插上了嘴,却被王总打断了。

“打住打住,我不要你的道理,我只要你的工期。回去写个计划书,就按一百八十天、四个人排。顺便整理一下一期的资料,一周内应届生就到,先让他们把资料熟悉下。等项目正式启动,就全都要扑上去了。”

王总狠狠地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去吧!”


计划书,一期资料,这事儿,那活儿,一猛子就忙到了晚上十点多。头昏脑涨地走出公司,凉爽的晚风给他带来了一丝清醒。坐地铁?太闷。坐公交?太慢。打车?太贵。正在路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辆崭新的SUV停在了他面前。

“大哥?这咋……刚下班吗?”一个女人摇下车窗,大声喊他。

“弟妹?啊我……刚下班呢。”他打量着车身,眼睛瞪得老大,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精光。“这是你家车吗?上回看不是一辆黑的吗?”

“啊……这个……哥你吃晚饭了没?我还没吃饭呢……”

“换新车了是吧?老二呢?在车里不?”

“没,没在车里。他……他跟家待着呢。哥,我跟人约了晚饭,我先走了啊。”话没说完,她就一脚油门开走了。

反正也追不上,他也没打算追,就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老二吗?”

“哥哎,我不说了么,我现在手头没钱。你再等等……”

“你媳妇换新车了你知道吗?别说不知道啊,你宁可给自己戴绿帽子都不肯给亲哥还钱是吧?”

“……那个败家娘们……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别拿人家当挡箭牌我告诉你。你都多少次了,不是推这个就是推那个……我一年多前开始看房,那会儿你就推,拖。月初我就说要出手了,你赶紧还钱我凑首付,你妈的还给我拖拖拖……”

“哥哎,你看你又急了……我妈不也是你妈么?你把她老人家骂进来,有点大逆不道了啊!”

“……那行,那咱不急,咱好好讲讲这个道理……”

“哎,你不急那就好说了嘛!我这有个局我先挂了啊回头再说”

嘟……嘟……嘟……

“我操你——”他把最后一个字咬死在后槽牙上。不然就真的大逆不道了。他看着手机的屏幕暗下去,算了,还是不给老两口打电话了。他俩谁也管不住老二,何必再去给人添堵?何况,老两口为大儿子操心够多了,咱得讲讲道理,犯不着再让他俩着急上火。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上了天桥的台阶。乞丐常坐的那一级上空空荡荡。他就站在那一级上,回头看了看下面的马路,前面的红绿灯,对面的大楼。讲道理,自己这个年纪,不该混成这个样子的。上班比乞丐早,下班比乞丐晚,受的气不比乞丐少,赚的也未必就比乞丐多。讲道理,自己这个年纪,早该过了还要跟人讲道理的阶段了。讲道理,加班的时候就该把晚饭吃了的——冷风吹得他一阵头晕脚软,赶紧扶着扶手,慢慢地蹲下来。

不行,裤腿绷住了膝盖。他抻了抻裤子,还是不行,皮带勒住了肚子。他松了松皮带,又蹲了一次。还是不行,衬衫勒住了脖子。

他连骂出那四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