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画出光?

他问她,能不能画出一张展示光的图?

怎样画出光?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想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这个问题:怎样在一张纸上画出空间?

如果不搞“交一张白纸然后宣称画的是无垠的空间”这种花活,那么可以说:实际上,我们无法在二维平面上画出三维空间,只能通过描绘空间边界来营造“空间感”。这空间的边界,有时是重重涂抹的面,有时是细细描摹的线,有时只是散列的几个点。

无论点、线或是面,都不是空间本身。然而,只有借助这些“不是空间”的元素,我们才能描绘出空间感。

这种描绘空间的方法,和书中对“怎样画出光”的回答如出一辙:

他的方法比她想象得要简单,他只是用一根黑色墨水笔在纸上随意画着。被墨水涂鸦过的地方就是没有光的地方,就是那些一块块的黑色。剩下的部分,就是光经过的地方。

和本书反复提到的路易斯·康“有光和无光”的理念也很相近:

一根立柱,无光。两根立柱之间,有光。希腊建筑是一个无光、有光、无光、有光……不断交替的过程。造一根从墙上倾侧而出的柱子,让它谱出无光、有光、无光、有光的变奏:这是艺术家的奇迹。

——路易斯·康

我甚至觉得,用它来解释作者写作本书的思路,同样很贴切:

我在最新的这一部小说《造房子的人》中,其实想要摆脱线性叙事对我一贯写作的影响,用一种类似空间叙事的方式,从描述空间入手来搭建一部小说。

——周婉京

在纸上作图,点、线、面都直观而清晰。用文字来描述空间,要怎样表现其中的点、线、面呢?

很容易想到:以人物为点,以情节为线,以故事深度、人性深度为面,镂刻出小说的空间感。

看起来不错。然而,这种手法与叙事方式无关,更谈不上“摆脱线性叙事”、“用一种类似空间叙事的方式”来“搭建一部小说”。可想而知,作者没有选择这种方式。

那么,作者选择了怎样的方式呢?其实她自己已经回答过了:从“描述空间”入手。

描述空间

那么,“描述空间”是怎样一种叙事方式呢?

设想一下:假如要带租客或买家参观并介绍你的房子,你会按怎样的顺序来呢?

当然是从大门、玄关开始,到客厅、餐厅、厨房、卧室……;客厅里有沙发、电视和空调;餐厅里有餐桌、冰箱和饮水机……

漆黑的客厅里有一根立柱。他们从客厅走进厨房,张走在前面,帮于拿着行李。穿过厨房,他们见到一个关着门的洗手间。张锋问她是想住左边这个屋,还是右边这个屋。他顺手打开灯。右边的屋里堆着各种电子音箱。左边的屋里放了一个床垫。没有床,张跟于说,只能先凑合一下了。他随手推开两个屋中间的门。洗手间里一只飞蛾冲了出来,于被吓了一跳。

打住,我问几个问题。如果客厅同时通往餐厅、厨房、卧室……,为什么你要按这个顺序来,而不按卧室、厨房、餐厅的顺序呢?为什么你要把沙发、电视和空调放在一起来介绍呢,而不把电视、空调、冰箱、饮水机一起介绍呢?

我想,这就是空间叙事与线性叙事的区别。在空间叙事中,顺序并不重要。先餐厅后厨房、或者先厨房后餐厅,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重点在于描述空间的组成,即它的边界、内涵和外延:客厅xx平米,客厅里有沙发、电视和空调,客厅连通着餐厅、厨房和卧室……

当然,空间叙事和线性叙事之间,除了对立也有统一:不管我们怎样地努力,任何叙事方式最终都将演变为按某种顺序展开的线性叙事。餐厅-厨房-卧室是一种线性顺序,卧室-厨房-餐厅同样是一种线性顺序。

因此,本书在空间叙事的同时,并没有完全抛弃线性叙事。作者借助故事中的主要建筑——东方剧场的结构,巧妙地把二者结合在一起,为我们建造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空间叙事

上图就是东方剧场的平面示意图。从入口走过玄关,进入观众席、登上正反两面的舞台,然后沿廊桥退入后台,再穿过庭院回到入口——此时它已成了出口。

这是参观东方剧场的顺序,也是本书章节的编排顺序。这是本书章节的编排顺序,但不是各章节故事的发生顺序。这些故事和情节被安排在这些章节中,不是因为时间上的顺序,而是因为它们的某种内在特性和关联。例如——这是我的个人理解,欢迎指正——例如:

“入口”一章中的五个小节,都可以概括为“某个人打开了一扇门”。“于打开了门”;于打开了廖的门——灵与肉的两扇门;于和张打开了婚姻的门;廖打开了事业有成的门……

“舞台(正面)”中的故事,高潮迭起、矛盾激烈,非常具有舞台表演的张力;而“舞台(背面)”的故事,恰恰是舞台正面上演的剧情的延伸与注脚,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示人、戏剧冲突中又不可或缺的部分。

“出口”的五个章节,于和孩子、于和照、于和廖、于和家人、于和K,都找到了答案,走出了曾经深陷的那个世界。

重申一下,这是我的个人理解,欢迎指正。

建筑内部的空间,绝不只是八个房间顺序排开这么简单。它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内在关联。

最后,建筑变成了人,各个器官合在一起组成了有机体。

本书也是如此。除了章节内部的特性关联之外,章节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例如,“入口”第一节和“出口”最后一节——也是全书第一节和最后一节——之间,从文字到情节,它们都如双生子一样相似。但是在情绪感受上,两段文字却截然相反。这与东方剧场的结构设计遥相呼应:出口和入口本是同一个空间,人们却通过它走向不同的前方。

又如,在“入口”处,于还记得廖最喜欢的那首诗:

在香烟熏黄的衾枕上……恋人瘦削的肢体今夜分离……

在“出口”处,他们用这首诗作为给对方的答案。

还有“玄关”和“廊桥”:只在这两个过渡空间中,于的母亲才有短暂的出场。在玄关中,她的继母推着她走向剧场深处;在廊桥中,她的生母引领着她逃离旋涡中心。

还有,于和廖在“观众席”上有过一段“预演”:

(于和廖)从舞台走到观众席,泥地上没铺任何东西,脚步杂沓。防空洞里,土地被踩得微微渗出水了,有股淡淡的沼泽味。

走到“出口”前,于又想起了这一段:

剧场里满是新木头的香气,昏暗,有人拎着一盏灯为观众银鹭。从玄关一路走过来,脚步杂沓。明明是踏在黑色的木板上,却像是赤脚踩在渗出水的泥土上。

于看着琦琦,看着看着眼睛模糊不清了。

“舞台(正面)”和“舞台(背面)”之间的千丝万缕更不必说了吧!

精巧的空间结构,作者的巧思妙笔,令人称奇。

线性回归

可惜,我是个俗人。作者费尽心思把线性结构掰开揉碎、撒入空间之中,我却费尽心思收集碎片、让它们回归线性叙事……没办法,线性叙事大概是最自然也是最顺畅的叙事方式,因而也最便于我们了解故事和人物。

于是,我对本书做了个“线性回归”,按时间顺序梳理了一下故事情节。下图左侧是2012年到2015年间(四个人在纽约时)在情节和人物关系上出现的错位。由于这条错位的线上有说不通处,因此我把右侧作为主线。

这个时间线上的错位,肯定是有意而为之。不然,这么大的问题,我不太相信作者发现不了。只是……个人感觉有点惋惜。

把原有事物揉碎、重组,在艺术作品中屡见不鲜。我认为,如果重组之后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那么这件作品就是成功的。电影《穆赫兰道》用时间碎片讲了一个与真相截然相反的故事;剪纸拼贴画《藤椅上的静物》用全新的方式在二维平面上塑造三维空间感,这都是他们成功的要素。

本书用揉碎的时间线重组出了空间感,毋庸置疑非常优秀。放任时间线出现错位,也许是为了进一步弱化按时间顺序展开的线性叙事,从而进一步强化空间叙事带来的空间感吧。这也算是服从“描述空间”这一主题做出的小小牺牲吧!

只是我个人感觉有点惋惜。从空间叙事中复原出线性叙事,于我而言,这不仅是一种读书的乐趣,也能在更清晰的对比中,更清晰地感受到“空间叙事”带来的“空间感”。环肥燕瘦,各擅其美。如果要做对比,还是让她们掀开面纱、站到眼前比较清楚。在失真的哈哈镜中,很难做出清晰而准确的评判。

顺带,说到复原,我忍不住提一嘴我的小小“恶趣味”……我找到了书中提及的“高家园”、“海润大厦”、“方家胡同”、“箭厂胡同”等地,也找到了方家胡同里的云南饭馆;我搜到了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天顶的十字梁,也搜到了清水寺的悬空佛堂(似乎应该是悬空舞台吧?);我还浅浅了解了一下能剧中的“泥眼”和“慈童”。感谢作者,感谢本书,感谢CCTV……哈哈哈

图书馆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书走向光明。

这句话来自路易斯·康设计这座图书馆时的名言:“图书馆空间的起源来自一个人拿着一本书走向光明。”

“功不唐捐”,随着复原和探究的逐渐深入,我对书中人物也有了越发清晰的理解——当然,也(很)可能是过度解读。所以,来聊聊人物吧。

人物速写

先来看看书中出现的人物吧。

我是故意把于和王(K)放在对称的位置上的,她俩的相似性不言而喻。我后来觉得,应该把于和照的关系也好好布置一下的,因为她俩似乎也是同一个人。

是的,我觉得于、K和照,简直就是一个人。唯有如此,她们和于父亲、张以及琦琦,才能称得上“一家六口”:

到了二月中旬,于把K领回家吃饭。

于爸爸和张都在,琦琦也在。外加上照,全家六口齐聚一堂。

于的光

“三位一体”这个脑洞的确有点大。我是从K的名字开始想到的:为什么王始终要以“K”这个名字出现呢?这个名字上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关于“K”这个名字的含义,网上有不少说法。有的是说“光芒”,有的说是“太阳”。光芒可以“照”亮,太阳可以“照”耀。咦,这不就是照吗?

如果K和照是光,那么,于是什么呢?

只要是物质体就会发光。物质体将会投下阴影,可这阴影依然属于光。

光是所有存在物的来源。当这个世界仍处在混沌状态时,没有任何形状和方向。混沌充满了表现之欲,是一种喜悦和美好的凝结。欲望是它的外壳,为了让它被看见。

于是照。或者说,照就是于,是于积极向上的样子,是一个更纯粹更有力量的于。

能面上仰是是“照”,用来表示人物远望,或者高兴的情绪。

不记得哪一章里提过:于是个诚实而寡淡的人。然而,才和廖第一次见面,诚实的于就对张撒谎说她去了康涅狄格的女朋友家;才和廖聊了几句,寡淡的于眼里闪烁的喜欢,就连站在门外的人都能看见。

照才是那个诚实而寡淡的人。

她很美,像日本人那样寡言、多礼。从不拒绝中国乙方的搭讪,然而等人家有了更进一步的要求时,她有立即躲开了,委婉地道明他们是工作伙伴,任何私人关系都会破坏他们的合作。

作为东方剧场项目甲方代表,照与廖、豆田等人平起平坐:既不颐指气使,也不青眼有加。

他们说,照对他们所有竞标的建筑师都一视同仁,照本人对中国文化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照学过能剧,也学了昆剧。故事最后,于也学了昆曲。照在东方剧场表演能剧,于也到日本镰仓唱了《游园》的《皂罗袍》。

她知道,中国昆曲与日本能乐至今都有超过六百年的历史。两者皆来自东方古老的祭祀传统,能剧以“娱神”为目的,重视虚空的神祇多过现实世界里的观众,但昆剧是以“娱人”为己任的,哪怕是要唱给“神”听的,也要兼具人的精气和美感。

如果没有廖,我相信,于终将活成照的样子。照就是照亮最美的于的那道光。

可惜,于走进了廖的世界。

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于在张毕业前一年,一有空就会跑到三条街外的公寓,一有空她就想和廖在一起。

每当你稍稍给我一点回音时,我会变成另一个我……热烈、激动、亢奋、哀伤,哀伤中还带着一点惭愧。

她深深地乐在其中:

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对于她的未来毫无犹豫,尽管当时她对他们的未来毫无所知。

他看到她听自己说话时眼里的迷醉,垂怜的眼神,猎人的笑颜。

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这么一拍即合。我和廖工一起工作,相互碰撞,然后有了一些想法……

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觉得在廖工面前我会很脆弱,我希望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同时,她也被这个世界扭曲、改变,变得嫉妒、阴暗:

当她一想到廖的手即将触碰另一个女人的背、女人的胯骨、女人的屁股,她就坐不住了。她没办法容忍他对着其他女人做“建筑消解”。

“于,呵。我是嫉妒你啊。”她攥着那张从廖办公室偷出来的纸,低头看看上面的名字,“可是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她站到了他那边,成了他的帮凶、打手和狗腿子?一桩又一桩,艰难地缓缓上坡。丑事那么多件,一个人哪做得来?不是没劝过他罢手,劝过骂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对了,上面这几段引文,哪些是写于、哪些是写K的,你分得出来吗?

分不出来也正常。在廖的黑洞中,于和K就是彼此的另一个我。她们甚至都为廖生下了孩子,都取名叫“QiQi”(琦琦和奇奇)。

于比K更幸运些。她没有失去孩子,她还有家人帮自己疗伤,有记忆中的母亲给自己力量。她不只是K,更是照。即使廖把她扭曲成了K,于也没有从“泥眼”变成“般若”,最终放下和接纳自己:

“琦琦用光打出的是什么话”?

“他在说,”于闭上双眼,“别哭,妈妈”。

张的惨

把张单列出来,其实并不是想分析一下这个人物,而是因为我十分非常特别想说一句:

这哥们太惨了!

撬墙角、戴绿帽、喜当爹,廖对张来了个“一键三连”。而且,如果K真的和张谈过,那就成了三连加双杀!张居然还……唉。

我真希望廖两次栽跟头都是张下的手。这样至少还算出了两口气。不然……这哥们就真的太惨了!

哦对了,关于张在哥大的专业,我有点小小的疑惑。在“第一章 入口”的第二节提到:

张说他要放弃在哥大管理学的硕士学位……

哥大管理学?张不是学建筑的吗?难道是双学位?但即便是双学位吧,这个信息在书中几乎毫无作用,此后也从未再提。不知道是校对问题?还是另有深意?

造房子的人

她以为学了建筑,至少可以在家的内部造一个房子。为家,为他自己,造一个边界。

读这本书,着实烧死我不少脑细胞。不过回头看看,还是很值得的。

描写建筑的小说,如建筑一般的小说;描写人们造房子的小说,描写造房子的人的小说。最后造出来一幢怎样的房子?可能需要多读几遍、多想几遍,才能“心有戚戚然”吧。

最后,用我很喜欢的本书另一幅插图来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