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里有几块元朝的石碑。其中一块圣旨碑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惜拍照时没太注意,拍得不全:

法源寺的元朝圣旨碑。

碑额是“圣旨”两个大字。碑文如下: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里: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月古台皇帝、薛禅皇帝、完者笃皇帝、曲律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告天祝寿么道”有来。如今依着先的圣旨体例里,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告天祝寿者么道。

大都里有的识列门盖来的福寿兴元观里,住持提点复明善应通微大师阎道文根底,执把着行的圣旨与了也。这的每观里、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税粮休与者。但属观里的田产、人口、头疋、园林、水磨、店舍、铺席、解典库、浴堂,不拣甚么他每的,不拣是谁,休夺要者,休使气力者。这阎道文更圣旨上头道着。有没体例句当休做者,做呵,他不怕那甚么圣旨俺的。

蛇儿年二月十三日大都有时分写来

金玉局张子玉镌

参考法源寺里的元代圣旨碑,碑文意思大概是:

长生天保佑,大福荫护持

皇帝圣旨

军官们、军人们、管城的达鲁花赤官员们、往来的使臣们听旨:

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世祖忽必烈、成宗铁木耳、武宗海山曾颁下圣旨,说“和尚、基督徒、道士,无论何种赋税徭役都不承担,让他们向上天祷告祝寿”。现在依着先帝的圣旨体例,无论何种赋税徭役都不承担,让他们向上天祷告祝寿。

大都里识列门兴建的福寿兴元观,其住持提点复明善应通微大师阎道文,被赐予圣旨,遵照圣旨行事。这个道观,使臣不可在其房舍中住宿,不可向其索派驿马、仆役,不用缴纳赋税钱粮。凡属观里的田产、人口、牲畜、园林、水磨、旅店、商店、当铺、浴堂,不论他们的什么东西,不管是谁,都不能夺要,不可仗势逼索。这阎道文有圣旨在此。违反圣旨的勾当不要做;硬要做的话,不怕俺的圣旨吗?

蛇儿年二月十三日大都有时分写来

金玉局张子玉镌


这道圣旨非常有趣。

一眼可见,这道圣旨用的不是文绉绉的汉语官话,而是当时那个时代的、有很浓厚蒙古特色的口语。

比如开头的“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这就是蒙古文口语的“直译”、“硬译”。“长生天”是蒙古族信奉的萨满教最高神,大概可以理解为“老天爷”。“气力里”更是“机翻痕迹严重”,大概意思是“力量范围内”。结合“大福荫护助里”,“长生天气力里”大概可以理解为“老天爷保佑”、“大福气庇护”;再文绉绉一点就是“奉天”、“承运”……

雍正下发的一份圣旨,以“奉天承运”开头。

没错,我们常见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学界一般认为就是受元朝诏书的影响。所以,只有元朝之后,即明清的圣旨会用“奉天承运”开头。唐宋诏书一般以“门下”或“敕门下”开头。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给第十二个女儿册封公主时的诏书,就是直愣愣的“门下:第十二女幼挺幽闲(哟,挺悠闲……哈哈哈)……”

顺带一提,“长生天”的蒙古文是“Мөнx Хөх Тэнгэр”,有时简写为“Тэнгэр”。“Тэнгэр”读作“tenger”,中文音译应该是“腾格里”。嗯,后来不知怎么转读作“腾格尔”了……

腾格尔气力里……

元朝以前是否出现过口语圣旨,我没查到。元朝的口语圣旨,不仅有迹可查,而且存量不少。其中最有分量的当属元泰定帝也孙铁木儿的即位诏书: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份用口语发布的皇帝即位诏书。这份诏书全文如下:

薛禅皇帝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甚么勾当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哥哥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今我的侄皇帝生天了也么道,迤南诸王大臣、军士的诸王驸马臣僚、达达百姓每,众人商量着:大位次不宜久虚,惟我是薛禅皇帝嫡派,裕宗皇帝长孙,大位次里合坐地的体例有,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这般,晏驾其间,比及整治以来,人心难测,宜安抚百姓,使天下人心得宁,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着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

在古代,皇帝即位是一件不仅严肃、庄重甚至神圣的事情。因而,无论内容还是形式,即位诏书都不能有一丝马虎。即使元朝其他皇帝,也是认认真真用汉语发了即位诏书。可这位泰定帝居然直接用了口语,实在是既不严肃、也不庄重、更不神圣。尤其是读到“我的侄皇帝生天了也么道”、“大位次里坐了也”时,总让人忍俊不禁。

我估计,之所以用白话发即位诏书,是因为泰定帝本来无权继承皇位,而且久居边陲——“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所说的“四个大斡耳朵”当时都在蒙古高原、现今的蒙古国境内。只是因为元英宗突然被弑,局面混乱,他才被权臣拥戴,“捡”到了一把龙椅。久居边陲,意味着身边不太可能有汉臣;局面混乱,意味着必须尽快确立继承人,避免更大的纷争。因此,泰定帝才等不及汉臣来写诏书,直接用口语发布了自己即位的消息。

顺带一提,成吉思汗的四个大斡耳朵在十五世纪中叶从漠北迁到了现在的鄂尔多斯。而鄂尔多斯正是“斡耳朵”的复数形式的音译……


回到法源寺这份圣旨上来。圣旨里列举的几位皇帝,成吉思皇帝自不必说,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月古台皇帝即元太宗窝阔台,“月古台”是另一种译法,其它碑文中还有“月阙台”等译名。薛禅皇帝即元世祖忽必烈,完泽笃皇帝即元成宗铁穆耳,曲律皇帝即元武宗海山。“薛禅”、“完泽笃”、“曲律”与“成吉思”类似,是他们死后的蒙古语汗号。所以这几个人又称“薛禅汗”、“完泽笃汗”、“曲律汗”。

从圣旨中开列的这一串“先帝列表”,可以推知这份圣旨的颁发年代。只列到“曲律皇帝”的圣旨,显然是曲律皇帝元武宗海山之后的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时期颁布的。崇国寺的圣旨碑一直列到了“亦怜真班皇帝”,可知它颁布于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懽帖睦尔。

但是,这些“先帝列表”并不全。临朝称制的乃马真后和海迷失后就不提了,窝阔台之后、忽必烈之前,蒙古帝国还有两任大汗:元定宗贵由和元宪宗蒙哥——就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被杨过飞石击杀的蒙哥。大多数元朝圣旨都跳过了他俩。在晚期的圣旨(如北京崇国寺的圣旨碑文)中,甚至还跳过了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天顺帝阿速吉八以及元文宗图帖睦尔等人。

元朝皇帝世系图。里面有点错误: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和元武宗海山一样,也是答剌麻八剌的儿子。

虽然不能确定个中缘由,但是看看被跳过的这些人,仍可以猜到几分原因。元宪宗蒙哥即位意味着大汗之位从窝阔台系(元太宗窝阔台、元定宗贵由)转到了托雷系(元宪宗蒙哥、元世祖忽必烈等);元宪宗蒙哥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元世祖忽必烈和弟弟阿里不哥打了四年内战才登上汗位;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即位于元英宗硕德八剌被弑之际;他儿子天顺帝阿速吉八在“两都之战”中落败;元明宗和世瓎和他弟弟元文宗图帖睦尔之间有个“烛影斧声”的谜团……可以想见,每一次斗争的胜利者都会竭力淡化甚至抹去失败者的痕迹,借以强化自己的正统性。因此元定宗贵由、元宪宗蒙哥(为了淡化“忽必烈也不是蒙哥指定的继承人”这一事实)、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天顺帝阿速吉八、元文宗图帖睦尔就从圣旨抬头的“先帝列表”中消失了。

这一串失败者中,泰定帝也孙铁木儿算最惨的。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在位五年,却被元朝官方认定为“自立者”、“篡位者”,汗号、谥号、庙号一概没有,史家只能以年号代指。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对自己继承地位的合理合法性可能也不太自信,因而他的圣旨不再“点名”,甚至没有“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而直接“皇帝圣旨”,如黄帝陵轩辕庙里的“皇帝圣旨,制陕西等处行中书省……”。

如果再深入一点,许昌天宝宫圣旨碑中同时有元明宗和世瓎(忽都图皇帝)和元文宗图帖睦尔(扎牙笃皇帝),而北京崇国寺圣旨碑中有元明宗和世瓎(忽都图皇帝)却无元文宗图帖睦尔(扎牙笃皇帝),可以推测这两道圣旨颁布于元顺帝的不同时期。

元明宗和世瓎在与弟弟元文宗图帖睦尔一次宴会后突然暴毙,元文宗图帖睦尔在权臣燕帖木儿的拥护下即位。元文宗图帖睦尔死后,燕帖木儿几经纠结,最终拥立了元明宗和世瓎的长子妥懽帖睦尔,是为元顺帝。从元文宗图帖睦尔即位之初、到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在位早期,朝政都由权臣燕帖木儿一手把持。燕帖木儿的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元文宗图帖睦尔,他不可能否认元文宗图帖睦尔的正统性。在燕帖木儿当权期间,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只能把元文宗图帖睦尔加到圣旨的“先帝列表”中。燕帖木儿死后,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开始反攻倒算,一方面把燕帖木儿的朝中势力连根拔起,一方面追查自己父亲元明宗和世瓎的死因,最终把元文宗图帖睦尔指为杀兄篡位的凶手。自然,元顺帝妥懽帖睦尔此后的圣旨中,不可能再提到这位“扎牙笃皇帝”了。

唐卡中描绘的元明宗和世瓎(右)和元文宗图帖睦尔(左)“兄弟怡怡”的图像

再看法源寺圣旨碑里提到的“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这里的“每”也是口语,即现在的“们”。“和尚”与现代含义一样,指佛教徒;“也里可温”是指基督教教士;“先生”指道教徒,也就是道士。其实圣旨里还漏了一个“答失蛮”,即伊斯兰教士。这道圣旨里说“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即免除了这些宗教界人士的差役和税收。为什么这里只给佛教、基督教和道教免差免税,不提“答失蛮”呢?我也不清楚。

不过,虽然各位先帝们说了“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休当”,该交的税还是要交的。《元史》记载“儒、释、道、也里可温、达失蛮等户,旧免租税,今并征之”;《新元史》更明确记载“中統五年,詔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蠻、儒人,凡種田者,白地每畝輸税三升,水地每畝五升”,可知宗教也许可以免俗,但不能免税。

我比较好奇的,元朝是怎么识别“儒、释、道、也里可温、达失蛮等户”并执行课税的?“释、道、也里可温、达失蛮”还好说,“儒人”要怎么定义呢?只要家里有读书人,就算儒户?还是说私塾、官学的老师才算?不过,可以肯定这里不是按是否考取了功名来判断的,因为元朝直到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时才重开科举,元世祖忽必烈的“中统五年”时还没有“考取功名”一说。

尽管中统五年就规定了“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蠻、儒人,凡種田者,白地每畝輸税三升,水地每畝五升”,后世圣旨里依然记录了“税粮休与者”这样的话。不止法源寺,少林寺、南华寺、天宁寺、崇国寺都得到了这样的特权。元朝崇佛之盛,可见一斑。

其实在成吉思汗时期,道教以全真教为代表,还是很受成吉思汗重视的。成吉思汗邀请长春真人丘处机远赴中亚,还留下了一道“基情满满”的圣旨——也是一道白话圣旨。

长春真人丘处机

到了元宪宗蒙哥时期,全真教代表道教,与佛教之间做了两次“御前辩法”。全真教在两次辩法中都大败而归,把长春真人丘处机和成吉思汗攒下的那点好感败了个精光。尤其是第二次辩法,全真教落败后,除了十七名道士当场被迫削发为僧之外,道教有四十五部经书被焚毁和禁止,佛道间有争议的二百三十七区寺观全部归佛教所有。从此之后,终元一朝,佛教始终对道教占据着压倒性优势。

岔开说一句,佛教在佛道辩法中胜出,实在是情理之中。佛教有很强的思辨性,哪怕简单如《心经》,也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即A=B、B=A、A~=(~A)、B~=(~A)——这样的形式逻辑影子。道教……哎,大概一门心思修仙飞升了,在教义、哲学层面就是个弱鸡。

除了给寺庙僧众免税外,元朝皇帝们还热衷于各种佛事。例如,元英宗就曾“冶铜五十万斤作寿安山寺佛像”,这尊佛像现在还在北京卧佛寺里卧着。

北京卧佛寺的卧佛像。历来毕业生都爱来“拜卧佛,得offer”。

《元史》中还记载了“乙未,皇后亦怜真八剌受佛戒于帝师。”“乙酉,帝复受佛戒于帝师。”“壬子,皇后受牙蛮答哥戒于水晶殿。”“乙卯,帝御兴圣殿受无量寿佛戒于帝师”等事,甚至记载了“乙卯,以帝师兄锁南藏卜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尚公主,锡王爵”这样的奇事:一位喇嘛,统领吐蕃、迎娶公主、受封王爵,简直是人生赢家。

当然,佛教对道教占据压倒性优势,并不代表道教和其它民间信仰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许昌天宝宫是著名的道教宫观,这里也有一通“不拣什么差发休着”的圣旨。我估计泉州的妈祖庙也有,因为元朝统治者给妈祖加封过好几次:“制封泉州神女号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癸酉,诏加封南海明著天妃为广祐明著天妃”、“己亥,加封天妃为护国庇民广济福惠明著天妃,赐庙额曰灵慈,遣使致祭”等等。蒙古这个草原民族居然会对一位海洋女神如此上心,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除了免税之外,圣旨还给了法源寺“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权利。接待使臣、提供马匹、食物(即“祗应”),应是各地驿站(又称“急递铺”)以及大都的“会同馆”的职责。而驿站是由专门的“站户”管理、运营的。何以需要寺庙宫观来提供支持呢?

毫无疑问,驿站管理员、地方官员乃至来往使臣,他们一定会征用寺庙宫观以应急需,甚至有可能把这种临时措施“常态化”。元朝“站户”们大多生活贫苦无告,他们提供的马匹、食物怎么可能跟富庶的寺院相提并论?不过,“往来使臣”们大多专横跋扈、巧取豪夺,往来官员“每至城邑,持威挟势,颐指风生,一身而支分例二三名,或从者同正食。又或尝味索馔,命妓纵酒,无所不至”。稍不如意,则凌辱吊打。陕西驿道上西蕃喇嘛经年络绎于道,甚至传舍往往不能容,只能假馆于民舍,于是逐迫男子、奸淫妇女的事多有发生,闹得民不聊生。无论站户、百姓还是和尚道士,想必都苦之久矣。

寺院宫观不堪其扰,可以借助宗教去谋取一份“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的圣旨。除了寺庙宫观之外,普通百姓也免不了承担这样的额外义务。但是他们就没有这样的“圣旨”来免灾了。

岔开说一句,“急递铺”、“会同馆”一直沿用到了明朝,在《西游记》中还出现过——我就是在《西游记》中了解到这两个名词的。

行者笑道:“诚然劳苦。你们还只是吊着受疼,我老孙再不曾住脚,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反复里外,奔波无已。因是偷了他的宝贝,方能平退妖魔。”
……
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


再往后看,除了“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之外,“但属观里的田产、人口、头疋、园林、水磨、店舍、铺席、解典库、浴堂,不拣甚么他每的,不拣是谁,休夺要者,休使气力者”。特权保护还挺全面。

这里的“头疋”是指牲口,“疋”即“匹”。牛羊以头计,驼马以匹计,故统称“头疋”。不知道这份圣旨里的“……头疋……不拣是谁,休夺要者……”,是否可以让法源寺免于“括马”。

蒙古统治下有“括马”(又称“刷马”)、“括羊”的传统,名义上是以一定的价格从民间买马/羊入官,实际上么……自古所谓“宫市”“和买”就没有不坑百姓的。

大多数时候括马括羊都取百分之一,元定宗贵由时曾取十分之一,抢得相当狠。括马的原因很多,打仗——争夺汗位、对外征伐、评定判断等,补充驿马、救济灾民,都会括马。因而括马时间不定。后来,括马制度抢得太狠,最后闹得“爲刷馬之故,百姓養者少。……民間聞刷馬,私下其直賣之”。

括马制度说明元朝并没有行之有效的、规模可观的官方养马机构或者制度,以至于需要大量用马时,只能从民间强行“括马”。作为马背上的民族,马政却如此不堪,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联想到元朝连马匹数量、军队人数都不可考——“其籍於太僕寺者,總數不可考。惟至大元年,中書省言:「去歲諸衛飼馬九萬四千匹外,則飼馬十一萬九千餘匹。」可以略見其大概云”、“凡至元九年所揀定者,爲七十二萬正軍,其餘皆無可考。以元之兵籍,漢人不聞其數,惟樞密長官一二人知之。故有國百年而内外兵數之多寡,人莫得而詳焉”——马政做成这样似乎也毫不意外了。


“解典库”即当铺;“浴堂”即浴室。寺庙经营浴室,这不算奇怪。在我国,公共浴室本就由佛教引入。东汉安世高译《温室洗浴众僧经》称,佛祖释迦牟尼主张洗澡,认为洗浴得法可消灾:“除去七病,得七福报。”给僧人供浴还是一种功德,叫“夫人生处世,端正人所敬。体性常清净,斯由洗众僧……”因此,中国古代每一座寺院中都少不了供僧人们集体洗浴的“浴室院”。元代如此崇佛,寺院香火必然旺盛,设施必然齐备,浴室必然也不会缺。元代有一本专为高丽来华人员使用的手册名叫《朴通事谚解》,里面便提到一家名叫“孙舍混堂”的公共浴室,洗澡、搓背很便宜:“汤钱五个钱,挠背两个钱,梳头五个钱,剃头两个钱,修脚五个钱,全做时只使得十九个钱。”寺内浴室有佛祖开光,想来只会更贵。

只是没想到寺庙还经营当铺……稍作了解之后发现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我国最早的当铺也是寺院创办的!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朝,王公贵族们会给寺院非常丰厚的赏赐。这些赏赐就成了僧人们放贷的本钱。典当——用值钱物品做抵押进行借贷——就由此而生。除法源寺外,其它寺庙宫观得到的圣旨中都提到了解典库、浴堂。可见经营当铺和浴室应该是寺观的常规操作了。

从南北朝到五代十国的五百五十二年间,大概只有贞观到开元这一百来年间能让百姓吃饱饭,其它时候不是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就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寺庙居然还“春典一粒粟,秋还万颗子;寺院有闲钱,佛祖换金衣”。三武一宗不灭你灭谁。

三武一宗

法源寺圣旨碑的落款中没有写年号,而是写的“蛇儿年”,这也有点与众不同。我原以为元朝圣旨都是这样的,可是崇国寺、天宁寺、少林寺的圣旨碑都有年号。我又想,也许这是元仁宗的风格?然而不对。天宁寺的圣旨是泰定帝颁发的,也只写了“鸡儿年”。看来元朝圣旨的落款,和元朝其它制度一样,也很乱。

只用地支不用年号,显然会有弄乱纪年的风险。一旦执政超过十二年,这个“蛇儿年”到底是第一个蛇年还是第二个蛇年,可就说不清楚了。何况纪年牵扯到的东西可不少,纪年混乱带来的问题也不少。千禧年时的千年虫,日本从平成换成令和时的民政、银行手续,都是纪年带来的麻烦。

不过在元朝,只用地支不用年号,基本没什么问题。因为元朝皇帝,除了开头的元世祖忽必烈和结尾的元顺帝妥懽帖睦尔之外,别的皇帝都没当够一轮,十二生肖在他们的任期内都只会出现一次,别无歧义。给法源寺和少林寺发圣旨的元仁宗在位九年,已经算长的了。

话说回来,即使有了元朝年号,我们也有可能弄错时间:因为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用了一个元世祖忽必烈用过的年号“至元”。大概是面对天下汹汹的农民起义时,他想通过cos老祖宗来获得“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庇护里”吧。史家一般会把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的“至元”称作“后至元”,以示区别。不知道当时人要怎么办。

比如这张“至元通行宝钞”,到底是元世祖的“至元”还是元顺帝的“至元”呢?

从落款的最后可知,这份圣旨是“大都有时分写来”。我在查其它元朝的白话文圣旨时,注意到也有“上都有时分写来”。大都和上都,指的是蒙古帝国的两个“首都”。

历来认为,蒙元总共有四个“首都”。最早一个是哈拉和林,铁木真就在此地成为成吉思汗。哈拉和林现在蒙古国境内。在阿里不哥战败后,蒙元政治中心南迁,哈拉和林不复首都地位了。

元朝四个首都的大概位置

元宪宗蒙哥继位后,开始营建上都。上都现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境内。据说将元大都(即北京城)的中轴线向北延伸,就可以直抵元上都。

哈拉和林和上都可谓蒙古贵族中固守草原习俗、排斥汉化一派的大本营。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的内战、“两都之战”,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看做蒙古旧俗派和汉化派之间的战争。幸好两次都是大都方面获胜,否则中原大地的蒙古化程度还会更高。

大都即今天的北京城。现在城内还有北土城、西土城等元代城垣遗址,就是元代的城墙根儿。为什么只有北土城、西土城,没见过东土城、南土城呢?明代修建北京城时,东、西两面基本都保留了元代城墙、只做加固翻修,南、北两面则新修了城墙。元代的北门是健德门,明代向南缩进了大约十五里,在德胜门一线修建了新城墙。在南边,明代城墙则向外扩展了一段,把元代城墙包在了城内。到了今天,东、南、西三面城墙都作为“明城墙”或拆或留,北边的元代城墙则成为了“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了。东土城只剩一条“东土城路”,至于西土城么……我也说不好,估计它其实是元明两代的城墙遗址,只是以更古老的朝代命名罢了。

北京城墙的历史变迁

元代还有一个不太出名的首都,名叫中都,现在张北县境内。去张北草原旅游的话,还能看到一个名叫“大汗行宫”的景点。其实“中都”最早也指北京,也就是后来的“大都”。金国继承辽国的“五京制”,以北京城为“中都”——不过位置偏西南,大约在如今的大兴、良乡一带。元灭金后沿用此名,直到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九年时才改中都为大都。张北的中都始建于元成宗铁穆耳,建成于元武宗海山,元末被红巾军焚毁,只剩下城墙遗迹。


一不留神写了这么多,不知道有谁耐着性子读到了这里。正是呵:

一块圣旨碑,一人吐沫飞。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附上文中提到的其它一些碑文,按颁布时间排序。

成吉思汗法给丘处机的圣旨:

宣差都元帅贾昌传奉成吉思皇帝圣旨:丘神仙你春月行程别来,至夏日路上炎热艰难来。沿路好底铺马得骑来么?路里饮食广多不少来么?你到宣德州等处,官员好觑你来么?下头百姓得来么?你身起心里好么?我这里常思量著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癸未年十一月五日。

元仁宗发给少林寺的圣旨: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城子里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月阙台皇帝、薛禅皇帝、完者笃皇帝、曲律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不拣甚么差发休着,告天祝寿者”么道有来。如今依着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甚么差发休着,告天祝寿者么道。河南府路里有的嵩山祖庭大少林禅寺、空相禅寺、宝应禅寺、天庆禅寺、维摩禅寺,这寺院里住持长老、提点、监寺为头目和尚每根底,执把行的圣旨与了也。这的每寺院里、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拿者。商税、地税休与者。但属寺家的田地、水土、园林、竹苇、碾磨、店、铺席、浴堂、解典库,不拣甚么他的,不以是谁,休倚气力夺要者。更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圣旨俺的。 鼠儿年三月十三日,大都有时分写来。

元仁宗发给广东南华寺的两份圣旨:

长生天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俺的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的达鲁花赤官员每根底,来往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成吉思汗、窝阔台皇帝、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曲律皇帝圣旨“和尚每,也里可温每,先生每,不拣什么差发不着,告天祝延对寿者”么道。广东道韶州路六祖大鉴真空普觉圆明广照禅师在世有来修建曹溪(宝)林山南华禅寺所属xxx勉(?)普戒院、广州路枣树乡南华戒院、杭州路南华禅寺,这每寺院有的福心弘辩慈济德演(?)长老,执把行的圣旨与了也。这每的寺院里,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地税、商税休与者。但属寺院的水土、人口、头疋、园林、碾磨、店舍(下缺)。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俺的宣慰司、廉访司官人每根底,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的达鲁花赤每根底、官人每根底,过往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成吉思汗、窝阔台皇帝、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曲律皇帝的圣旨里:“和尚每、也里可温每、先生每,不拣什么差发休着,告天祝延圣寿者”么道有来。如今依照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什么差发休着,告天祝延圣寿者”么道……路何遇祖(?)居士盖建圆觉寺有的和尚,执把行的圣旨与了也。这每的寺院里,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要者,地税商税休与者。但属寺院的水土、园林、碾磨、店舍、解典库、浴堂、船筏,休使力气夺要者。这和尚(每)有升值么道,没体例勾当休做着。做呵,他不怕那什么?(下缺)

泰定帝即位诏书:

薛禅皇帝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甚么勾当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哥哥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今我的侄皇帝生天了也么道,迤南诸王大臣、军士的诸王驸马臣僚、达达百姓每,众人商量着:大位次不宜久虚,惟我是薛禅皇帝嫡派,裕宗皇帝长孙,大位次里合坐地的体例有,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这般,晏驾其间,比及整治以来,人心难测,宜安抚百姓,使天下人心得宁,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着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

泰定帝发给黄帝陵轩辕庙的圣旨:

皇帝圣旨,制陕西等处行中书省,据道人罗德信状告: 西安路中部县住持道人,伏为状告,本县东古迹保生宫轩辕黄帝殿宇一处,并北山桥陵一所,迄今异代,每年春秋官降钱数□□□等。不畏公法之人,执把弹弓、吹筒,辄入本宫,采打飞禽,掏取雀鸟,将飞檐走兽损坏;又有愚徒之辈,泼皮歹人,赍夯斧具,将桥陵内所长柏树林木砍伐等事,乞禁治,得此检会到,钦奉圣旨。节该和尚先生。也里可温答夫蛮人等□□□□□祝延□□□圣寿。但属宫观寺院里底田地、水土、竹苇、碾磨、□林,解典库,浴堂店□□□拣什么□休差要者,铺马祗只应休着者,地税、商税休与者□□□咱每明,降下圣旨,无得推称。着诸邑授下气力要呵休与者,别了的人每不怕那什么钦差,除钦遵外,今据见告省府,给榜文常训,张挂禁约,无得似前骚扰。如有违犯之人,许诸人捉拿到官,痛行断罪。施行须议□给者。 右榜省谕,各令通知。 榜示 泰定二年六月八日 西蜀莹明子成善璋书 白水县樊裕刊

泰定帝发给浚县天宁寺帝师法旨:

皇帝圣旨里、帝师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法旨,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城子里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的使臣每、和尚每根底、百姓每根底教谕的法旨:依圣旨体例:“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休着者,告天祝寿者”么道。大名路浚州大岯山天宁寺里住持的讲主朗吉祥根底,执把行的法旨与了也。这的每寺院里、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秪应休着者,税粮休与者。但属寺家的水土、园林、碾磨、解典库、店、铺席、浴堂、人口、头疋,不拣甚么他的寺院里,休夺要者,休倚气力者。这般教谕了呵,别了的人,他更不怕那甚么!这的每道有法旨,无体例句当休做者。做呵,他更不怕那甚么!法旨。 鸡儿年十月十五日,大都有时分写来。

元顺帝发给许昌天宝宫元朝的圣旨: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里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成吉思皇帝、月阔台皇帝、薛禅皇帝、完者都皇帝、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格坚皇帝、忽都图皇帝、扎牙笃皇帝、亦怜真班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答失蛮,不拣什么差发,休着,告天祝寿者么道有来”,如今依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什么差发休着,告天俺根底祝寿者么道。汴梁路许州天宝宫里有的明真广德大师提点王清贵为头,儿等先生每根底,与了执把的圣旨,他每宫观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祗应休着,税粮休与者,田土园林水碾磨店舍铺席解典浴堂竹园船只不拣什么,他每的,不拣是谁休倚气力夺要者。这的每有圣旨么道。做无体例的勾当呵,他每更不怕那什么圣旨。 xx二年鼠儿年七月十二日上都有时分写来

元顺帝发给北京崇国寺的圣旨,比上一份圣旨少了“扎牙笃皇帝”: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成吉思皇帝,窝阔台皇帝,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格坚皇帝,忽都笃皇帝,亦怜真班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告天祈福祝寿者说来。如今依在先圣旨体例,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告天祈福祝寿者么道。大都里有的南北两崇国寺、天寿寺、香河隆安寺、三河延福寺、顺州龙云寺、遵化般若寺等寺院里住持佛日普明净慧大师孤峰讲主学吉祥众和尚每根底为头执把的圣旨与了也。这的每寺院里房舍,使臣休安下者。铺马只应休着者。税粮商税休纳者。但属寺家的水土、园林、碾磨、店铺、解典库、浴堂、人口头疋,不拣甚么,不拣是谁,休倚气力夺要者。这佛日普明净慧大师孤峰讲主学吉祥为头和尚每,依着在先老讲主体例里行者。别了的和尚每有呵,遣赴出寺者。更这学吉祥等和尚每,倚有圣旨么道,无体例勾当休做者,若做呵,他每不恂那。圣旨。至正十四年七月十四日,上都有时分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