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八九十枝花》的时候,我常常感觉作者与我同乡。否则,为什么她笔下的家乡和我的家乡如此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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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方言。《夏天的晚饭》中把炖汤称为“打汤”,把土豆叫做“洋芋”;《端午锦》中把种田成为“做田”、把布谷鸟的叫声拟声为“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风吹乌桕树》里把拐枣叫做“鸡脚爪子”,《旨蓄》里把大白菜叫做“包菜”,把大青菜称为“白菜”:这写得简直就是我的家乡嘛!

我刚读到《夏天的晚饭》,就对作者的籍贯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上网一查发现:沈书枝的老家在安徽南陵,距离我家足有七百多公里之遥。

七百多公里,一千四百多里啊。南方有“十里不同音、八里不同俗”的说法。在我的家乡,市里、镇上、乡下方言口音就天差地别。我和乡下表哥、和隔壁市表哥聊天,有时都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距离我家乡一千四百多里之外的乡音,却和我的家乡方言如此相似,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惊奇。


相去过千里,相似的却不只是方言。例如,《屋檐下》写到:

山芋梗子撕下的皮很薄很柔软,末端自然卷曲起来。小孩子时我觉得这豌豆须似的卷曲很美丽,很喜欢把它捡起来当耳坠挂到耳朵上。我们有时特意做耳坠,只撕去一绺皮,然后把梗子间隔着掐去一部分,留下的一小段一小段连着未撕的皮不断裂。遇到很长的山芋梗子,可以做成项链,结到脖子上。

山芋即番薯。用番薯梗子做项链,这也是我们小时候的玩法。我三姑家屋后种了一片番薯,番薯自然给人吃,梗子和叶子就做了猪食。我去她家玩时,常遇到她的两个儿子正在处理梗子和叶子——把叶子摘下来,把梗子切短,先后下锅,煮了去喂猪。我就爱凑过去,挑根长长的梗子,摘掉叶子后,“把梗子间隔着掐去一部分,留下的一小段一小段连着未撕的皮不断裂”,做一条项链玩儿。大概因为年龄相仿,或者因为干活枯燥,表兄弟们也都爱一起玩儿。表哥的手艺最好,做出来的项链最长、最匀称。我和表弟手笨点,要么撕一段就断开了,要么撕得长一截短一截的,缺点美感。

看水印,台州也爱这么玩儿

《冬至》中描写过吃年糕场景:

爸爸和其他人清早一起用稻箩挑了米出门,到半下午时方回来。若回来得及时,那下面的年糕总还有一些温的、软的,小孩子们照例一拥而来,等得了大人们的赏赐,便去一边玩。想方设法,去烧过中饭的锅洞里寻一点余热,想把年糕烤热,却沾得白糕上满是冷灰。妈妈则把家里最大一面竹制的圆簸箕拿出来,把稻箩里已结成团的年糕倒出,一条一条掰开,在簸箕里晾一会儿。这簸箕冬天里也晒腌萝卜丝和白菜丝。到晚上时,年糕已变得铁硬,妈妈收拾出一个干净的腌菜坛子,把年糕放进去,再灌满冷水淹住了。

这一坛泡在冷水里的年糕我们隔三岔五吃一回,一直吃到元宵节后。下雪时妈妈就从冰冷的坛子里捞些年糕出来,洗净切片,加上大白菜和猪油,煮好端给我们。有时候也把年糕切成两段,加在早晨的粥里煮了吃,或煮饭时等米开了之后,贴在饭锅上蒸熟。然而这些都是妈妈的做法,我们自己,却还是因为口馋,常常在妈妈不做年糕的日子,捞一块趁妈妈烧饭时架在火钳上,伸到柴火上去烧。这样烤熟的年糕结着一层焦黄而脆的壳,拗断时一股热气,中间的年糕滚烫,绵糍雪白。

烤年糕

我们其实较少吃年糕,但我对年糕有一段很特别的回忆。我读小学时,有一对外地来的夫妇俩租下了我家楼旁的一间空屋子。从那之后,我就常常看见一袋袋大米运进去,“轰隆轰隆”一阵之后,变成一捆捆的米粉运出来。到春节前后,运出来的就不只是米粉,还有一包包雪白的年糕了。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们打完雪仗、堆完雪人,手和脸冻得通红地路过他家门口时,女主人把我们叫了进去,给了我们一人一条刚做好的年糕。那一条白白软软、热气腾腾的年糕,要在两只手里倒腾好一阵子才拿得住。咬上一口,一股热气喷涌而出,还得“嘶嘶”的吸几口冷气才能咀嚼。嚼上几口,嘴里都是米香。虽然牙都被黏住了,我们还是开心得要死。

相比年糕,我们吃得更多的是糍粑。有意思的是,无论保存还是做法,书里的年糕和我们的糍粑都别无二致。我们的糍粑也会装在坛子或盆子里,用冷水泡上。妈妈通常会把糍粑切成块,与粥、馄饨或米粉同煮做早饭。我们小孩子更喜欢“捞一块趁妈妈烧饭时架在火钳上,伸到柴火上去烧”,这样烤熟的糍粑“结着一层焦黄而脆的壳,拗断时一股热气,中间滚烫,绵糍雪白”。有时去亲戚家玩,叔伯长辈们、兄弟姊妹们也常常就着火盆烤几块糍粑吃。真是方便快捷、暖手暖胃,而且还特别好吃。

还有《苦夏》中描写了作者家乡的老式木床床:

父母的床在南面的房间,是结婚时就有的一张大木床,如本地常见的老床,有围屏,有帐架,有踏板,皆漆作深红。讲究的床,当床沿一面的围屏空档上会镶有两到四幅玻璃镜画,拖着五彩尾巴的大凤凰,背身返首而立。或帐架上头悬着白底的床帘,上绣着双燕归来,或鸳鸯戏荷。

就有点类似拔步床

我家没有这样的床,但是乡下老家里有。围屏、帐架、踏板,红漆、画片,应有尽有。尤其是画片,非常好看。木匠们在深红色漆底上,雕出一个圆角或折角的方框来。然后用绿漆或黑漆给方框上色,好在方框内画上各种各样的祥瑞图案。我见过的就有松鹤延年、鸳鸯戏水,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来的老头、小孩。不过,我们不能像作者那样“卧在深红的踏板上,贴脸贴身,阴凉极了,快活极了”。因为我们这边的踏板会被踩得很脏,连坐一坐都嫌弄脏裤子,更别说躺下了。

还有……还有很多,可是我得打住了。再这么下去,够我写一本《亭台六七座》了。


平心而论,毕竟相去千里,两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还是小同大异。仅就方言来说,书中称“打猪草”为“挑菜”,称红薯为“山芋”,称雨鞋为“胶鞋”;而我们则分别称之为“扯猪草”、“番薯”和“套鞋”——我们口中的“胶鞋”是草绿色的解放鞋。作者吃田螺是用细竹枝挑出田螺肉,“挑出来的螺蛳肉用剪刀剪碎,加青辣椒炒着吃”,我们一般是红辣椒重油重辣地带壳爆炒,并以“吸”田螺为乐。除了田螺,作者家还吃塘螺。不知道这“塘螺”是不是钉螺。我们不吃钉螺,不仅因为小,还因为据说钉螺会传染疾病。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下雨天送饭,简直是街上的小孩子才会有的作风”——不不不,我们才没有这么娇贵呢。遇上下雨,要么吃食堂,要么就小雨顶书包、大雨借把伞——毕竟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嘛。我有一次吃食堂……咳咳,打住。

有意思的是,无论是相同点还是差异点,总能引起我的共鸣。如果发现了相同点,我就会“哎呀,我们也是这样的”,然后想起那些我熟悉的人物、故事或者场景。即使读到的是差异,我也会不自觉地转到我所熟悉的事物上去——“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是……”。

俺也一样!

在《八九十枝花》之前,我读了不少李娟的书。可无论是《冬牧场》还是《我的阿勒泰》,我都只觉得有趣、觉得文笔优美,一次也没有“我们是……”或“我们不是……”的共鸣。而读《八九十枝花》,则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回忆起那些熟悉的人物、故事和场景。

归根结底,相似或不同都只是引子。真正让我流连忘返、不可自拔的,仍是我所熟系的那些人物、故事和场景。它们就像种籽一样蛰伏在土壤下。沈书枝浇灌她的八九十枝花,洒了几点水珠到这片土壤中,这些种籽就趁机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给我送来一个大大的“哎呀!”。

可惜,随着时空变迁,曾经熟悉的也渐渐变得陌生了。今年春节,我回到中学母校转了转。曾经熟悉的初中部、风雨操场、行政楼、实验楼,还有莲花池、周敦颐像、喷泉……已经全都旧貌换新颜了。还能和我的记忆对上的,只剩一栋教学楼和一栋宿舍楼。哦,还有围绕大半个学校的小河,以及河上两座桥。其中一座从校园内高高“跃”起,直通对岸宿舍楼的二层,颇有点“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势头。另一座是我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这已经是比较新的照片了

也许未来某一天,这两座桥也会被拆去。到那时,还有什么可以勾起那些熟悉的回忆、安放对回忆的怀念呢?

希望到那时,还能找到这样相似的、熟系的、怀念的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