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重读了一遍《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兵车行》,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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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石壕吏》类似,这首诗所描述的场景、剧情,尤其是在从“行人但云点行频”开始到“生男埋没随百草”为止的这一大段中,有好几处明显的跳跃。

"行人但云点行频"中的"但"是"只"的意思。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被征调的人只是说了一句"又征兵了呗"。

然而,既然他"只是说了一句",那么后面的那一大篇又是谁说的呢?可想而知,是其他“行人”们、是行人的“爷娘妻子”们说的。

我们可以一句一句来“砸吧砸吧滋味”,看看说这话的都是什么人,看看他们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情绪。


“道旁过者问行人”,这是作者的第一个问题。从后文可以看出,这个问题一定是:

“发生什么事了?”

“行人但云点行频”,从“行人”两字可以确定:这句肯定是一个被征调的人的说的。这个“行人”可能是一个比较老实内向的人,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别人问一句、他回答一句。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这个“行人”已经对“点行频”这件事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绝望。面对“道旁过者”的提问,除了一句无奈且无力的“又™征兵了呗”之外,他连多吐一句槽的心情都没有了。 图片


在“行人但云点行频”与“或从十五北防河”之间,出现了第一个情节跳跃:不是已经回答过了么?怎么又有人凑上来说话了?

其实,只要在这两句之间,补上作者的第二个问题,就能让前后逻辑通顺,从而消除节奏上的跳跃感了:

“征调这么些人,是要上哪儿去啊?”

有了这个问题,就有了“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这句回答。可以肯定,说这话的人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征兵了。否则,他何以知晓下至十五、上至四十的这些老老小小入伍后的去向?而且,这个人也不像是征兵的官方人员,至少不是《石壕吏》里面那种“吏呼一何怒”的官吏。否则,他不会来搭这个腔,语气也不会这么平淡。

我猜想,这个人也许就是一个老兵,“十五北防河”、“四十西营田”,也许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正因为全都经历过、全都看淡了,所以他才能把这样一件如此辛苦痛苦的事情说得如此平淡直白:十五六的年轻小伙,八成要去北边加强河防;四十多的老头,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处了,多半就近去西郊屯田了。 图片


与这种平铺直叙一比,“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两句话中的情感就浓烈得多了。如果放到现代,这话就相当于“他第一天上班时,还得他爸帮他抹发胶呢!如今头发都快掉光了,可是还得天天加班、天天加班!”

如果细细品味一下可以发现,“去时里正与裹头”说到的,多半是个孤儿。否则,应该是他父母来帮他戴头巾,何须里正代劳?

不仅如此,说这句话的人多半也是孑然一身。否则,此刻的他正在与自己的亲人“牵衣顿足拦道哭”,哪有心思接别人的话茬、说别人的事情?

虽然有性别歧视之嫌,但我总觉得,如此催人泪下的话语,只可能出自一位女性、一位和蔼可亲睦亲友邻的“马大姐”之口。也许,前面说话的那位老兵,就是她当年的“邻居小哥哥”。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征兵中,她看着里正帮他裹头,看着他和父老乡亲们一起上了战场,看着他独自一人黯然神伤地回到家乡,又看着他两鬓苍苍再次应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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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句诗之间还有一定的逻辑关联,可是随后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又出现了一次跳跃。与前面一样,这中间也缺了作者的问题:

“没听说有什么紧急军情啊,怎么这老老少少的,征了这么多人?”

“还不是咱们哪位圣人!听说边关上都血流成河、血流成海了,他老人家还想着开疆拓土呢!”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知是哪个愣头青嚷出来的。

大概是他在私底下聊天时,听说了一些“上边”的腌臜事儿。为了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私心、野心,他被迫背井离乡远赴边关。前路迢迢,生死未卜,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一听有人问,他也没多想,就把心里的火气一股脑的发作了出来。 图片

这里需要稍微说一下《兵车行》的背景。一般认为,这首诗作于天宝中期。这个时期,唐玄宗不断地对南诏、吐蕃等西南少数民族政权用兵,为此不惜频繁的大规模征兵。如据《资治通鉴》记载:

“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

《资治通鉴》,司马光

由于唐玄宗好大喜功、不断在边关用兵,边疆上的节度使们获得了非常大的权力。这些节度使们的权力和野心,为当时的盛世蒙上了一层杀气腾腾的阴影,并最终酝酿成一场巨大的风暴,将刚刚登上顶峰的大唐卷下了悬崖。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普通人头上,就是一座山”。百姓们背负着这样的重担,在唐玄宗和杨国忠们的私人野心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那个愣头青一嚷出“武皇开边意未已”,人群就炸开了锅:

“没听说吗,山东那边两百多州县,都是整村整村的征走了,村头、地里的杂草都一人高了!”

“可不是嘛!听说整个村里一个男的都不剩,种地都只能靠女人……”

“咱们又能好到哪儿去?那些天杀的官长,使唤咱们跟打鸡骂狗似的……” 图片


如果任由这种情绪发作、蔓延,恐怕征兵现场马上就会烈火燎原,至少也会招来征兵官吏的一顿打骂。所以,很快就有人出来说话了。 图片

说话这位,大概是里正、长老之类的角色。他在地方上、邻里间有一定的威望,一句“嚷嚷什么”就能让气势汹汹的人群恢复平静。同时,他又不能忤逆上级的意思,必须完成征兵、征税的任务。所以,他才会站出来说:

“要不是您那么问,我们哪儿会这么胡咧咧呢”——虽然我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都是因为你瞎问我们才瞎说的!要怪也要先怪你瞎打听!不愧是里正、长老,说话水平就是高!

“就说今年冬天吧,我们这儿的征兵工作就一直没停过”——大概是“道旁过者”亮明了身份,他赶紧话锋一转:上头安排的征兵任务,我们非常重视,一直在真抓狠抓持续抓。

“只是除了征兵,上头还要我们收税——可是人都去打仗了,没人种地打粮,上哪儿去收税啊”——您看,我们所有的资源都向征兵任务倾斜了,其它任务实在没法往下推了啊。您看能不能跟上头反映反映……

“真没人种地了。连我家那三个半大小子也都上了前线。一男附书至,二男新……”——对不起串戏了。

“唉,早知道有这么一摊子事儿,生什么儿子!生个女儿,最远也就嫁到邻村吧!隔三差五还能见见面、唠唠嗑。生个儿子……我那儿子……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埋在哪个草窠里……”——说到伤心处,这个老成持重、胸有城府的老男人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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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谁都没有再说话。眼前是“牵衣顿足拦道哭”,耳中是“哭声直上干云霄”,可是脑海中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边关战场——

那堆积如山的白骨下面,那些惨死枉死、不得归乡的孤魂野鬼们,大概也在阴凄凄地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