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激流一百年》:评传中的评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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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写巴金先生的评传。

评传,可以简单理解为传记加评论。因而,在选取史料、阐发史论、叙述史实之外,还需特别注意评与传的关系。


选取史料

作为一名现当代作家,巴金为我们留下的第一手材料,以及人们对巴金的研究材料,可谓浩如烟海。从注释中罗列的参考文献不难看出本书“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的方向。

作者主要选用的是巴金的作品,大量的引文直接来自于《巴金全集》、《巴金散文》等。研究巴金的文献资料相对较少,但也并未缺席,如《巴金年谱》、《巴金研究集刊》、《巴金研究资料》等。还选用了部分其他人的作品或研究,如《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吴朗西年谱》、《鲁迅全集》等,作为社会、时代和思想背景的碎片,拼到本书的光谱中。

如果说从巴金作品出发,是在直视巴金;那么,从第三方的研究出发,则是侧写巴金;从各类背景中看巴金,则是剪影巴金。站在这三个角度上,本可以得到一个立体饱满的巴金。

主要参考书目

——本可以。

在大量的史料中,作者显然做了有意识的取舍。例如,关于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作者大量地原文引用巴金抨击其他主义者的文字,却只概括性地简述巴金在理论建设方面的建树。

在“刚来法国时,他曾参与世界‘国际无政府主义同盟’会议,代表中国无政府同志写过一篇致‘同盟’的报告,后会议因故不曾召开,便将报告中一节独立发表,另起名为《中国无政府主义与组织问题》。”关于巴金在这篇文章中表达的无政府主义的组织性的观点,作者只强调巴金很重视这件事,却并未介绍“就‘目的、‘团员’、‘组织’、‘规约’等方面”,巴金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论述。关于巴金如何反对李石曾、吴稚晖,如何批评国民党,如何猛烈的讽刺“国家主义者在国民党得势时大肆吹捧蒋介石”,如何“批评中国共产党不是依靠群众,而是迷信军阀,利用军阀,吹捧军阀”,却是长篇大论地详细介绍。

关于巴金所著《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一书,作者也称赞它虽然“是一个通俗的政治小册子,理论色彩却是浓厚的,逻辑相当缜密”。“全书共分三部:第一部《今日》显然是着眼于现实社会问题,开始于对‘资本主义’的剖析,继而对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列宁的十月革命,以及苏俄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批判;第二部是对‘安那其主义’的解释;第三部专门讨论‘社会革命’问题。”然而此后八个自然段,只有不到两段——甚或可以说只有那么两三个句子——是在介绍第二和第三部分,其余全部交给了第一部分。

在斗争年代中践行自己的主义,必然有大量的“斗”和“破”。然而,所有的“斗”和“破”都需以“立”为前提、以“立”为目的、以“立”为根本。巴金为无政府主义而战斗,必然也是如此:倘若没有对无政府主义的深刻理解,其理论思想不能自“立”,他拿什么去和别人“斗”、拿什么去“破”呢?

侧重介绍“破”,而简略介绍“立”,直接的影响是我读了半天,始终没明白巴金到底怎样理解无政府主义,准备怎样用无政府主义解决当时的时代之问,又要怎样解决无政府主义自身的组织性问题。更深层次上,在选取史料上的这种倾向性,让我不禁产生作者在借台唱戏的怀疑。本书固然是为巴金立传;但其中,作者借巴金之口,说了多少自己想说的话?

在介绍巴金对其他主义者的批评时,作者有时甚至亲自下场“拉偏架”:

对郭沫若的攻击,也并非是无足轻重的事。关于郭沫若这个人,这里举两个例子:一,他曾化名“杜荃”著文称鲁迅为“二重的反革命”,几十年下来,始终不肯坦承。二,1948年时他写下《斥反动文艺》一文,给沈从文、萧乾、朱光潜等人插上有色标签。在即将“进城”的关口,拒发“政治通行证”。令人意外的是,这时,他为何放过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无政府主义者?甚至提前说起“斫樱桃树的故事”向巴金请罪,为什么?

用两个例子就可以给一个人“插上有色标签”,可见选取史料的重要性,更可见选取史料时的倾向性会有怎样的影响。这种倾向性比论、述更为隐蔽,往往也更加有效。读者们在阅读时,需加以分辨。


阐发史论

关于巴金,我们不可以相信任何人的结论,包括巴金本人。唯有发掘和累积尽可能多的材料,通过不断的比较、证伪、猜想与反驳,重构巴金以及围绕巴金的全部历史。

这是作者在引言中发表的宣言,大概可以视作本书立论的基础。但这实在是一篇矛盾而狡猾的宣言。

矛盾之处不言而喻:如果“我们不可以相信任何人的结论”,那我们自然也不应相信作者的结论。这样说来,任何对史料做出的结论都不可信,作者们只应该“发掘和累积尽可能多的材料”,而把“比较、证伪、猜想与反驳、重构巴金以及围绕巴金的全部历史”的工作交给读者——甚至读者也不必这样做,因为“任何人”也包括自己。

但本书作者毕竟给出了结论,尽管他预先提出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宣言。这正是其狡猾之处:我已预先声明“不可以相信任何人的结论”,你如果信了我,责任在你不在我。这话当然有些诛心。但是……

作为一本评传,当然有传亦有评。传与评之间,个人认为当以传为主,评论当基于传记、围绕传主而发。本书作者想必并不认同这一点。书中不仅有离传主过远的揣测,甚至有几乎完全脱离传主的作者胸臆。

例如,“在小说家中,他(巴金)说他不喜欢卡夫卡,其中不无回避官方误解的因素,因为在“文革”以前,所谓“现代派作家”都被划归“西方资产阶级作家”,不过卡夫卡的写作确实与他不同,根本无须考虑作者,无须交流,那是彻底的为孤独而写作。”——既然卡夫卡的写作确实与巴金不同,那么巴金不喜欢卡夫卡实在是人之常情,“其中不无回避官方误解的因素”就未免走得太远。

又如“一方面巴金以英雄的行迹填补内心的怯弱,这是一种内在需要;另方面,他不安于自己停留在他所主张的工团主义的外面,没有深入到工人反抗资本主义的实际斗争中,所以在潜意识中,希望通过宣扬无政府主义者的斗争故事的工作,以获得一种内心平衡的方式、一种自我慰藉的根据。”——在这里,作者甚至深入到了巴金的潜意识中。即便以传记文学的尺度考量,也未免演义过头了;何况这种演义,似乎也并没有在文学上增色。

内页与书签

还有一个更明显的例子。关于“巴金”这一笔名的由来,巴金自己是这么说的:

按他在《文艺月报》所载《读<灭亡>》中的解释,“巴”即是巴思波。他说:“我的笔名中的那个‘巴’字就是因他而联想起来的,从他那里我才知道《百家姓》中有个‘巴’字。”

作者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一说法:

在这里,巴金显然在为自己曾经作为追随两位无政府主义先驱者的历史开脱。……一,巴思波只是与巴金赴法时同船,在拉封丹中学相处不到一个月的一位普通北方同学而已,而且所习专业及兴趣也不相同。巴金本人就坦言“同他不熟”,“我们并不是知己朋友”,又何由说是出于“重视友情”而取名纪念呢?二,巴思波与克鲁泡特金,一个是籍籍无名的学生,一个是世界闻名的大师,把这样两个人拉来搭配到一起,难道不觉得有点滑稽吗?

回顾巴金的说法,他何曾提过“重视友情”?抑或是作者并未引述相关的话?他因为巴思波而选择“巴”字,除了“重视友情”之外,同样可以解释为“我因为一个‘巴’字记住了巴思波;我希望读者也能如此记住我;因此我也选择‘巴’做笔名的姓氏”;何必非得与大师沾边呢?

作者在后文中说:“真正的作家大约都有点无政府主义……”这段话同样与巴金传记关系不大,大概可以视为作者在直抒胸臆。如是而论,作家林贤治是否也有点无政府主义?是否也应该反对专制专权、反对以一个人的观点压到别人的意见?是否也应该提倡人人平等,提倡把“籍籍无名的学生”和“世界闻名的大师”这样两个人搭配到一起而丝毫不觉得滑稽?

好在作者早已宣言:“我们不可以相信任何人的结论”。既然我不相信他的结论,那恰恰说明,他说得对。当然,我若相信了,更说明他说得对。

好狡猾啊。


叙述史实

传记文字,基本上都遵循时间顺序。在一些重大事件、关键节点上,也会以插叙、补叙等手法,交待相关背景、其它视角,以尽量拼出完整的图样。

目录

本书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聚焦:在一个较小的时间段内,重点关注和叙述一件事情;在此基础上,把这个时间段前后的一些关联事件穿插、补充进来。加上作者作为诗人的文字功底,读起来也颇有味道。

不过,这种叙事手法也有一点问题。

首先,有些重要事件的时间线比较模糊,这让人对巴金的思想转变过程摸不着头脑。例如,作者先是提到“这时(五卅运动期间),反对帝国主义的思想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为此还曾遭到湖南、武汉一些无政府主义者的反对”;随后又说:“作为一个‘原教旨主义者’,他要极力探求并阐述无政府主义的本来的意义”。受“反对帝国主义的思想”影响的巴金,还是“原教旨”的无政府主义吗?这两段文字的叙事顺序,能代表或者反映巴金思想发展的顺序吗?

其次,把一个时间段前后的关联事件收拢到一起,固然能强化当前事件,却也会削弱前后时间段内事件的关联。例如,“1927年2月19日,巴金来到了巴黎”,在萨凡事件、四一二事变、与高德曼通信、与毕修勺绝交之后,“七八月间,巴金肺病复发……”。接着,作者在后续事件中补叙道:“三月份得悉家里破产的消息,巴金当时就已经放弃到夜校上课,改作自学法文”、“离开巴黎前,巴金就迷上了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尤其是《人生哲学》,于是着手翻译”、“刚来法国时,他曾参与世界‘国际无政府主义同盟’会议,代表中国无政府同志写过一篇致‘同盟’的报告……”等等。也就是说,三月份到七八月之间,除了前述几件“大事”之外,巴金还经历了家里破产、着手翻译《人生哲学》、参加同盟会议并撰写报告等“小事”。这些“小事”之间,它们与那些“大事”之间,是否还有关联影响?三月间发生的事件,放到七八月间才讲出来,是否合适?

当然,这点叙事上的所谓问题,也许甚至不能称为问题,而应该叫做风格。就如前文所述选取史料、阐发史论方面的意见,也只是我个人观点。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