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罪与罚》的一点探讨
前两天和一位朋友聊到《罪与罚》。朋友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罪与罚整本书就讲了一个杀人与自我救赎的故事，却能抵达人类灵魂的最深处？”
“我觉得能抵达人类灵魂的深处，应该是，比较复杂的故事，能够看到人性的不同面，在很多年后的一个下午，你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突然想起了这本书里的故事，我觉得这个算抵达灵魂的深处。”
“我疑惑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怎么能抵达灵魂深处？因为罪与罚确实讲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比起一些复杂的小说，他的人物简单，故事的空间时间也很简单，当然叙述和作者的文字功底不简单。”
嗯，这是个好问题。它极大地勾起了我好为人师的冲动，勾着我噼里啪啦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大堆。
说完回头再看，自我感觉良好。于是我整理了一下文字，把它放在这里，供方家一笑。
因其简洁，所以有力
首先呢，“我觉得能抵达人类灵魂的深处，应该是，比较复杂的故事，能够看到人性的不同面，在很多年后的一个下午，你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突然想起了这本书里的故事，我觉得这个算抵达灵魂的深处。”这个我比较赞同。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意见，大概就是：多年以后我们能够回想起来的，大概率不是整个负责的故事，而是其中简洁有力的一两个点——因其简洁，所以有力。
比如对《罪与罚》，后来最引发我感触的，只是“悬崖边上一尺见方的落脚处”这么一句话。至于整个故事……小说情节跌宕起伏，人生故事平淡无味，其实很难在整体上产生共鸣。
简单的故事与灵魂的深处
其次，对于“一个简单的故事，怎么能抵达灵魂深处？”其实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回答：因其简洁，所以有力。
简单的故事同样可以写出复杂多样的人性。我可以列出很多这样的短篇小说：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贤人的礼物》、《最后一片常青藤叶》，莫泊桑的《羊脂球》，毛姆的《雨》，契诃夫的《套中人》、《变色龙》，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甚至《聊斋》中的某些故事……
还有我们熟悉的诗歌。那些五绝七律不过几十个字，却能在千年之间、万年之后的无数个下午让人们突然之间脱口而出，让人们感受到诗歌、生活和灵魂的共鸣。
你说，一个简单的故事，为什么就不能抵达灵魂深处呢？
《罪与罚》简单吗？
第三，“罪与罚确实讲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这一点我有异议。
首先，罗佳这个人物并不简单。他身上有善良的一面，也有残忍的一面；有理性的一面，也有感性的一面；有勇敢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还有其它许多矛盾统一的方面。整本《罪与罚》里，他的各个方面几乎都在不断的自我斗争、反复拉锯，“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样来看，至少在“能够看到人性的不同面”上，《罪与罚》里的人物是不简单的。
其次，《罪与罚》里除了罗佳之外，还着力写了很多人物。整日在小酒馆里醉生梦死的七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面对痛苦和打击终于绷断了线的卡捷琳娜，自力更生摆脱困境的同时还不遗余力帮助罗佳的拉祖米欣，两次作恶却都被识破和阻止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等等等等……
如果罗佳站在自己人生道路的一个又一个个十字路口上时，不是选择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往左往右随便一拐，他就会变成下一个马尔梅拉多夫、下一个彼得·彼得罗维奇、下一个别的什么人。关于这一点，我写过一篇《分岔路上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们》。虽然文笔很烂，但应该写清楚了这个意思。
从这个方面来说，《罪与罚》可以说是把同一个人做出不同选择后走过的不同人生交织在了一起。这个故事的空间时间恐怕也不能说是简单。
过度抽象必然导致虚无
第四——这一条比较的“形而上”——借助概括、提炼、化简等方法，我们可以把任何一种“复杂”抽象为“简单”。这个化繁为简的的过程，一定会消解附着在复杂具象上的意义，进而得到一个虚无的简单抽象。
所以我一直反对过度抽象，因为过度抽象必然导致虚无。
所有人的一生都可以概括为从出生到死去，在这个层面上，你能分辨谁是高尚的、谁是卑鄙的吗？
两本小说放在这里，要讨论哪本更有文学价值、更能抵达灵魂深处，就不能停留在高度抽象得出的“简单的故事”上，就必然要深入到文字和故事中去——很多时候，甚至要“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罪与罚》也是如此：我们不可能在“一个简单的故事”中找到它为什么能够抵达灵魂深处的原因。我们必须下沉到具体的文字中去，具体地分析故事中的人物，具体地分析他们面对矛盾时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只有在对具体问题的理解和应对中，我们才能看到多面的人性，才能抵达小说人物的灵魂深处，才能感受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共鸣。
扎入纷繁复杂的“具象”中，在必要时对它们做有限的“抽象”，我们才有可能找到复杂性和具体性中蕴含的意义——这些意义，是过度抽象后的“简单故事”无法企及的。
也只有这样丰满的意义，才能让我们在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再次想起那本书中的那个句子。
致谢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不要读《简读本》”。这也是交流探讨的一种意义吧：它不仅能帮我们加深理解，还能在举一反三中，拓宽我们的思维。不亦快哉！
感谢这位朋友，感谢罗季昂·拉斯科尔尼科夫和他的“朋友们”，感谢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们继续摇摆（划掉）继续读书，多多交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