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痒,感觉要长脑子了。
一阵刺痒如电流般穿透头皮,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像着了魔似的拼命挠头,不经意间弄醒了身旁酣睡的同伴们。“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压低声音地向大家道歉,以免惊扰更多的美梦。随着这场小小的骚动逐渐平息下来,我也老老实实躺回床上,竭力克制住继续挠痒的冲动,像个知错就改的孩子般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终日劳作的疲惫感如章鱼触手般悄然爬上身体,将同伴们换换拖入深邃如海的黑暗之中。随着或粗重、或轻匀的鼻息响起,潮湿、污浊的空气滚滚而来,仿佛咸腥的海风推着翻涌起伏的海浪,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不止。我仰面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黑暗中遥不可及的屋顶,就像一只趴在海底泥沙中的小虾,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远远地眺望波涛汹涌的海面。
好痒啊,痒得人睡不着。今天去哪儿趴活儿呢?要不还去昨天那地方探探吧。昨天那趟可真带劲!那粮食,嗬,堆得跟小山一样高!上百号伙计,搬了大半天才搬完,连歇脚吃饭没顾不上。还好我机灵,背一篓子偷吃两口,背一篓子偷吃两口,要不然饿都能饿个半死,更没力气干活了。后来还下了那么大的雨——哦,八成就是淋了雨才头皮发痒的吧,真痒——那雨可真大啊。听说东边发大水,好几个同伴被冲走,一直没找到。不行,今天肯定不能去东边。要不……还去昨天那地方?昨天那么多粮食,总会剩下点鸡零狗碎吧?对,就去那边。就算捞不到活,能抠到点吃的也不错。好想抠一抠头皮啊,怎么会这么痒。
瘙痒越发强烈,令人难以忍受。我索性蹑手蹑脚起床,小心翼翼拧开把手,推门而出。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挠痒了!我像一只摘下伊丽莎白圈的猫咪那样连抓带抠,“唰唰唰唰”一口气挠了上百下,总算把这折磨人的刺痒撕成碎屑,狠狠地甩到脑后。一阵轻松感油然而生,我全身放松下来,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狭窄的走廊同样被黑暗笼罩得严严实实。鼾声从门缝中挤出来,钻进走廊沉闷的空气里,就像一颗露珠从草叶滚落泥地,搅不起一丝波澜。走廊那一头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那是通向大楼外的楼梯间。这么早,会是谁在那儿呢?还不止一个人?我一手扶着墙壁,一手伸向前方,心里默数着走过几扇门,摸摸索索地向楼梯间挪去。
一,二,三,四,五,小红就住这一间。昨天她跟我一起淋雨干活,也不知道有没有感冒。等大家都醒了,再回来找她吧。六,七,八,大姐二姐就住这一间,虽然她们住得也挤,好歹比我宽松得多。九,十,到了。抓好扶手,右拐下楼。
最后那两间屋子靠近楼梯口,比里面的房间更吵闹,但是空气更新鲜,采光也更好。最重要的是,这里一间只住十个人!跟我住的大通铺一比,简直就是天堂。那是够资格的老前辈们才能住的地方。我姐姐都住不上呢,我更得熬着了。说是“老前辈”,其实也没有多老。她们也就比我早干了几年活而已。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有谁比她们年纪更大的人呢。楼里,街上,城里,工地上,好像都没有。前辈们的前辈都去哪儿了呢?
我一路摸索走出大楼,却没有遇到其他早起的人。算了,也许他们已经走了。街道上比大楼里稍微亮堂一点。有人趁着这点亮光匆匆赶路,也不知道是着急上班还是刚刚下班。来来往往的人不多,我似乎能听见他们的低声细语——“走啊”,“快走”,“抓紧时间”……
街道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盖过了这些细碎的声音。一队士兵蛮横地把行人驱赶到路旁,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走到我面前时,车夫突然“吁”地一声,把车停了下来。一位贵族从车窗伸出脑袋,“哇”地一声把肚里的酒食吐得满地都是。车厢里随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咬着大舌头高喊“优雅啊优雅”,有人扯着毛驴嗓放声唱歌,还有人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伸出脑袋的那个家伙刚吐了几口就被拖回车厢。他抓住窗帘,正要擦掉嘴角的污秽,就被两三瓶酒兜头浇了个透心凉。领头的士兵打了个手势,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徐徐离开,只留下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
这帮寄生虫!吸血鬼!我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喝酒,我干活的时候他们在喝酒,哪天我累死在工地上了,他们还是照样在喝酒!要不是还要拉屎撒尿,他们绝对会成天泡在酒缸子里!我们累死累活扛回来的粮食,有多少进了我们的肚子,又有多少进了他们的酒桶?凭什么?那是我们辛苦收获的粮食,是我们辛苦运回来的粮食!凭什么?我们天天累死累活,他们夜夜醉生梦死!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仿佛有人把我的头颅当成战鼓在咚咚地敲。我忍不住狠狠地向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凭什么!”一个声音传来。“就该把他们全都赶出去!”“凭什么他们就该是王侯将相?“更多声音响应起来。”“女王陛下难道不管我们死活了吗?女王陛下难道不管管他们吗?”去找女王!赶走寄生虫贵族,把粮食分给我们!”对,去找女王!我要去找女王!
女王的宫殿矗立在城市的尽头,那是所有道路的起点和终点。我穿过喧嚣的人群,在鼎沸的呼喊声中,在战鼓般捶打的心跳声中,很快就抵达了王宫。
高耸的宫墙圈住一片明亮的灯火,两队士兵如同守护金苹果的百头巨龙,守卫着宏伟的宫门。前来进贡的、朝觐的、上诉的百姓们按接待官的指示,川流不息地从两扇小门进进出出。我紧紧跟住一小队进贡者,看准时机混进了那扇低矮的门。
不愧是进贡给女王的食物,真香啊!火腿散发着醇厚的肉香,小麦透着质朴的谷香,蜂蜜弥漫着甜蜜的芬芳,甜酒更是飘出诱人的醇香……这就是贵族们的每天享用的食物吗?这就是女王的一日三餐吗?太香了!光是闻着这四溢的香味都让我难以自持。“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也是你的吧,掉到那边去了……不客气,再见。”太好了,终于可以尝上一口……天啊,这味道简直绝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细腻的口感,这丰富的滋味,还有那鲜美的汁水!老天啊!要是能天天吃到这样的美食,哪怕让我吃再多的苦头,我也心甘情愿!
我追上那队进贡者,却在厨房门口被拦了下来。“朝觐请往那边走。”厨房门口的接待官指着另一扇门说。我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在下一个拐角溜进另一条路。七拐八绕左弯右转,我在一间更衣室弄到一套华丽的衣服。除了帽子勒得脑袋有点疼之外,衣服裤子居然相当合身。披上这身皮,我壮着胆子回到厨房,趁着四下无人伸手拉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他慌里慌张地把手藏到背后,我慌里慌张地掏出手帕捂住鼻子。
“大人您……”那名接待官认出了我的衣服,立即挺直腰杆,点头敬礼——不过,他仍然背着双手。“有何吩咐?女王的宴会即将开始,请您移步至宴会厅稍作等候。若需点心,尽管告知,我会立刻派人送上。”
“哦……嗯……点心……”女王要办宴会?“先不用了。我只是过来,嗯,奉命过来,对,奉命过来确认一下给女王进贡的食物是否都已送到。”
“当然当然,贡品均已登记入库。让您费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宴会厅……“你们这个鬼地方,黑灯瞎火的,我都找不到回宴会厅的路了……”
“当然当然,您这样的大人物……您穿过那扇门,直行至尽头,左转便是宴会厅。我尚有职责在身,恕我不能护送您……”
正合我意。“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不过……“等等!把你手里的东西老实交出来吧!”
他挑了挑眉,抬头看了看我的眼睛,把那东西放到我手上。然后,他昂首挺胸,如同一个骄傲的小锡兵般转身离去。
在我手上,放着一只裂成两半的小瓷碟。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喇叭花腔,看来宴会要开始了。我丢下那只碎瓷碟,匆匆赶到宴会厅。三两成群的贵族们正在交头接耳,我悄悄地混进一群人当中。
“您好!”一位贵族彬彬有礼地同我打招呼。“阁下看起来很面生呐!最近刚晋升的吗?”
“啊……是的是的,刚升的,对,刚升的。”
“幸会幸会。在下名为xxx,这几位是尊贵的xxx,xxx,xxx和xxx……”旁边的几位贵族听到介绍,纷纷转过身来,或点头或招手,笑容满面地向我问好。“明天敝府将举办一场舞会,请您务必赏光,届时我再向您引荐其他嘉宾。啊,看呐!女王驾到!女王万岁!万岁!”
忽然间,欢呼声和掌声像火山爆发一样响彻云霄,震得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女王万岁!向女王致敬!”人群的热情如汹涌波涛般一浪高过一浪,我也情不自禁加入其中,高声呼喊。在这此起彼伏的音浪中,女王缓缓步入宴会厅。她那高大的身体被象牙白色的晚礼服包裹,一领蓬松的白色皮毛披肩从肩上垂过腰间,拢到身后,尽显雍容华贵。她圆润的手腕、丰腴的脖颈、高隆的发髻上都佩戴着琳琅满目的珍珠和宝石,把肌肤和发丝托得如同白银般熠熠生辉。
何其高贵!何等优雅!这就是我们母仪天下的女王!这就是我们敬爱的母亲!“万岁!万岁!”人群如海啸般向女王涌去,我被浪潮携裹,满头大汗却不知疲倦地鼓掌、欢呼。你看她的笑容,是多么的慈祥和蔼!你看她的眼睛,饱含着智慧与威严!看呐,尊贵的女王陛下竟然在向我挥手!万岁!“万岁!”赫拉也不及她万分之一!西王母也只配亲吻她脚下的泥土!伟大的女王!敬爱的母亲!是您赐予我们生命,是您缔造了这个国家!所有的荣耀都属于您!世间万物都属于您!
终于,女王行至王座前,缓缓转过身,轻轻抬起下巴,微微转动脖颈,目光扫视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仿佛黑夜被曙光瞬间驱散一般。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女王才庄重地点了点头。仆人们鱼贯而入,引导着众人落座。刚才那位贵族向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在他身旁。看我沉浸在女王的风度和威仪之中,脑袋迷迷糊糊地没有回应,他就像接女儿放学回家的父亲那样,拉起我的手,把我牵到了餐桌边。直到侍卫长代表女王读完祝酒词,高声宣布“晚宴正式开始”,我才回过神来——
这无疑今晚最悦耳动听的话语!我立刻抓过一只鸡腿,咬下一大口。啊,焦酥的鸡皮上撒满罗勒的碎屑,香喷喷的脂肪包裹着柔嫩的鸡肉,浓郁的肉汁在齿间迸发喷薄!好烫!我连忙端起杯子,猛喝一口。一股香辣的味道呛入喉咙,又像窜天猴一样直冲鼻腔,害我出了个大洋相:我“噗嗤”一声,喷出一口酒。即使一条鲸鱼在酒缸里打喷嚏,喷出的水柱也不会比我更远。幸亏我反应快,及时调转了枪口,餐桌上的食物才幸免于难。可是我旁边的那位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哎呀,年轻的朋友啊!”有人大声喊起来。“请原谅,请原谅。”另一个人连连道歉。我没心思关心这些,也没工夫去倾听、回应或是行礼。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吃啊!喝啊!大吃大喝啊!吃饱喝足啊!
吃啊!把蔬菜水果端到那头去,把鸡鸭鱼肉统统端到我面前来!烤鸭!还裹什么荷叶饼,直接蘸酱蘸白糖!西湖醋鱼!换成清蒸鲈鱼!把塞满肚子的葱姜蒜夹出来扔掉,轻轻扒下一块蒜瓣肉,蘸点调味汁,啧啧!怎么,还有鱼腥味吗?那就喝一口吧!这酒既不酸也不涩,前调清甜,中调浓香,后调醇厚,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酒啊!一个普通人,无论越过多少山丘、趟过多少河流,都难有机会品味到如此丰富而美妙的滋味!再来一杯!吃啊!喝啊!万岁!
我应该想办法留下来。不知何处飘来一粒种子,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根须强劲有力地挤入泥土,它的枝干拱开岩石,最终结出这样一个念头:留下来!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才是我理应享受的生活!看这盛大的筵席,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佳肴等着我品尝。看这永不干涸的酒杯!它不是酒杯,是激情澎湃的海洋,是伊甸园的极乐甘泉,是美妙生活的真正滋味!
“想办法留下来!”这个声音越来越响亮。你看看围坐桌边的那些人,他们将是你未来的模样。你看他们的衣着多么华丽!你看那颗宝石,比你的眼睛还大。还有那颗硕大无朋的珍珠——你这儿可不靠海啊!你看他们的举止多么优雅!那位年轻的绅士,他永远只吃一小口,食物一入口就拿起手帕,揩去嘴唇上的油渍,顺势咽下这一口。多么精致!你看那位中年官员,他总是双手端起酒杯,以更低的姿态向别人敬酒,然后抢在对方前面一饮而尽。多么谦逊!这都是生活在优渥富足的环境中才能培养出的美好品质!你难道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吗?你难道想要永远做一头肮脏的猪,在拥挤的猪圈里奋力抢食,把整张脸都埋进食槽里,像个抽水马桶一样呼哧呼哧地把那些恶臭的稀薄的黄汤吸进你垂到地上的肚腩里,好为主人的餐桌再增加点油腻吗?拜托,学学好吧,别让周围的人对你指指点点了!学学他们的风度,想办法留在这里,这才是你要走的路!
我使劲揉揉醉得发红的眼睛,再次看向周围的人。餐桌对面的中年人正在高谈阔论。他的上半身完全转到右边,只用肩章上的流苏对着我。他的左胳膊随性地搁在桌上,右胳膊在身体另一侧高高挥舞,仿佛在指挥过道那头的乐队:弦乐组,起——“表情淡定,动作轻柔……”定音鼓,强音!“没错!就是这样!”圆号,渐弱——“优雅,简直太优雅了……”在他的面前,一位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场“演奏”。他那副金丝眼镜泛起一层浅浅的茶色,外套大大咧咧地完全敞开,衬衣也解开了好几颗扣子。两层衣服上精致的金丝刺绣,仿佛也因为痛饮而“裂开”。年轻人一只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地摇晃着红酒杯,嘴角说不清是向上翘还是向下撇。与我目光交汇时,他向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侧过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酒气从腹腔升腾至胸腔,再用上口腔,最终化作一声心满意足的“啊”。如果朱丽叶在阳台上听到这声叹息,一定会以为罗密欧正藏在暗处等待自己的呼唤。这声音刚落,又响起一阵鼾声。在中年人的背后,有一个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他的后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胡乱扯着风箱,奏起呼呼哧哧如管风琴般的巨响。这管风琴声中,还夹杂着阵阵酒肉混合的气息。在一组组不和谐音高亢地回荡叠加之中,真亏他睡得如此深沉!
从过道上昂首阔步走来的,啊,这不是我的“引路人”么?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带着一名侍从,大步流星地向女王走去。英姿飒爽!步步生风!他的目光,难道是在寻找我吗?赶紧回礼——“向您致敬!”真是军人一般的眼神,恰似寒星一点,不怒自威!他在和侍卫长交谈,他们在看向我张望!啊,他一定是在向侍卫长引荐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尊敬的大人!”不要吃惊,我的朋友们,这才只是开始……侍卫长转过身去,在向女王禀报什么!我的天哪!我马上就要成为女王跟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了!“朋友们,请务必赏光光临敝府的晚宴!是的,请大家都来,一个都别落下——不用搀着我,我还没喝醉——我家地方宽敞得很,大家一定都要来,保证让大家玩个痛快!”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我身上时,两只大手悄然从我的腋下抄过来,牢牢抓住了我的胳膊。还没来得及邀请尊贵的“引路人”和可敬的侍卫长,两名卫兵就把我连人带椅子拖离餐桌,像对待一头当着全村人宰杀的年猪那样,干净利索地扒下我身上的皮,架着我走出宴会厅。
坏了,露馅了,一切都完了!我疯狂地蹬腿扭腰,用尽全力向女王宝座伸出手。不要这样对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难道我不是女王的臣民,难道我不是母亲的孩子吗?当我还穿着那件外套的时候,我也是女王的座上宾,是筵席上的明日之星!我的引路人,请你为我说句话啊!难道我不曾答应你的舞会邀约?难道我不曾和你把酒言欢?是你引领我进入这座宫殿,是你鼓起我无尽的幻想,你怎能亲手点起希望之火,又亲手把它浇灭!女王,女王陛下!请您看看我啊!难道我不曾为您鼓掌欢呼?难道我不曾为您举杯祝寿?请转过您那慈祥和蔼的面孔,抬起您那智慧的双眸,请您看一看我!请您看一看您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孩子吧!只要您看一看我,我不信您会无动于衷!女王!“女……”
我想张嘴呼喊,却只能“哇”地一声把肚子里的酒水食物吐得满地都是。宴会厅的喧哗和欢乐并未因我而停歇。中年“指挥家”继续指挥他的“乐队”,一遍一遍奏响优雅的交响。他背后的醉鬼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扯着嗓子唱起歌来,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不知道谁笑得那么厉害,连酒瓶酒杯都端不稳,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没有一个人看到我被餐巾堵住嘴、被皮带捆住手脚。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仰面倒地,后脑勺撞在地上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没有一个人看到我被卫兵住揪住裤腿,一路倒拖出宫殿。我真傻,真的,我真傻。可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宴会厅的大门、宫殿的大门在我头顶一扇扇关闭,柔软的地毯、璀璨的灯火、热闹的欢笑从我头顶一步步远离,冰冷的地面、漆黑的穹顶、无情的嘲讽在我脚下一点点升起,犹如填入墓穴的泥土,一铲一铲将我活埋。
拖行的终点,竟是宫门口那阴森的囚车。怎么!这区区几口食物的代价,居然是我的生命吗?不,不会的!我还不想死啊!女王陛下呢?我要见女王陛下?她怎么忍心为了几块面包就判我死刑?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不是判四年苦役,最多再加刑到十九年吗?怎么可能直接把我送上刑场?我还这么年轻,我还不想死啊……女王陛下啊!大人老爷们啊!我错了,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们留我一条小命吧!蚂蚁再怎么乱来,充其量不过拖走一小粒米饭。碾死这只蚂蚁,却大大有损你们仁慈的美名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求他们做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见识过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光明,你永远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苟活于黑暗之中!难道你还能无所用心地挤在通铺上呼呼大睡吗?难道你还能心满意足于那一口掺着沙子的糙米吗?永远不可能了!你将永远在求不得的痛苦中煎熬,你将永远在接受命运和不甘失败的挣扎中翻滚,你将被梦想与现实撕成碎片,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与其遭受如此折磨,不如引刀成一快!抬起头来!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窝囊废,临死总要有点英雄气吧?来,抬起头吼一嗓子!“十八年后……”
等等!路边站着的那个人,那不是小花吗?那头发,那衣服……没错,是她,真的是她!可是……笑话,为什么你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要这样满脸鄙夷地盯着我!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还是那个帮你扛包、替你出头、给你带好吃的那个我!难道说就因为我没不站在你身边,就因为我站在了这个丑陋的笼子里,我就不再是我了吗?不要这样看我,求求你,不要再看我了!闭上眼睛,回想一下我们曾经一起读过的美好时光吧!即使不愿提起美好的回忆,也请你转过脸去,别再看我了……
那不是大姐和二姐吗!你们怎么也来了?姐姐!对不起!那个在你们怀里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那个从你们嘴里抢零食的小馋猫,那个总在你们脚边团团转的小跟屁虫,如今又让你们失望了!可是……亲爱的姐姐呀,请你们抬起因羞愧而低垂的脸庞,请你们睁开泪盈盈的眼睛,请你们看看我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血脉相连亲人,对吗?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会狠下心肠弃我于不顾,对吗?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对吗?那就请你们看看我吧,看着我,相信我啊!事情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啊!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不要扭头离开!回来啊,回来看看我吧……
放弃吧,死心吧!你已遭到唾弃和背叛。倒也不必过于悲观,这样的羞耻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即使是在你亲爱的姐姐们的心中。她们不会去刑场收敛你的尸骨,不会为你立坟树碑,更不会每年为你焚香祭奠。你已成为了她们的耻辱,成为了全城乃至全国的笑柄!
可事情本来不该如此的!你本该是他们的英雄!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求见女王吗?还记得那时人们对你的一呼百应吗?你开启的本是一扇光荣之门,你走上的本是一条伟大之路!没错,你确实受到了诱惑,感到了迷失。可是年轻人偶尔行差步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成长不犯错?谁能说自己永远正确,谁才有资格向你扔石头!
可是这些人呢?你看看他们!脖颈都伸得那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在他们之中,可曾有一个人想过反抗这不公的命运?可曾有一个人想过吹散那遮天蔽日的乌云?可曾有一个人敢想敢做,为了心中的理想,勇敢地冲进女王的宫殿?可有一个人尝试过你的事业?哪怕只有一次呢?不,一次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更不用说你的女王和她的贵族们了!难道不是他们用炫目的灯火蒙蔽了你的双眼?难道不是他们用奢靡的生活腐蚀了你的意志?难道不是他们把你从万众景仰的阿玛宗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美杜莎?难道不是他们为了区区一粒米就要把你活活碾死吗?你满怀热情祝她万寿无疆,她可曾正眼看过你一眼?你满怀敬爱尊称她为母亲,她可曾施舍给你一丝怜悯?她只需抬一抬手,就能放你一条生路,可她如此绝情地……
“滚下来!”一名士兵厉声呵斥,声音如鞭子般抽打在空气中。另一名士兵粗鲁地拉住我的裤腰,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囚车中拽出,仿佛丢弃一块破布般将我摔在地上。“奉女王慈旨,将你驱逐出境,永世不得回归,立即执行。胆敢违抗……”
什么?只是驱逐出境,不是砍头吗?太好了,我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你真的还活着吗?你现在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吗?你忘了小花那冷漠而鄙夷的表情吗?你忘了姐姐们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吗?难道你还对这片充满压迫的土地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吗?难道你还对这些麻木不仁的人们存有一丁点希望吗?放弃吧,死心吧!罪恶的土壤只能孕育出罪恶的花朵!现在你已离开了这片泥沼,卸下了他们强加给你的枷锁,你应该感到庆幸!
突然间,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明亮的光线将我笼罩,巨大的声浪将我淹没,但我却在这片混沌中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光点,听到了一个回荡在天际的声音。
从这一刻起,我重获新生,成为了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人!我要挣脱过去的束缚,向着那指引方向的灯塔奋力奔跑。那里有璀璨夺目的光明,有取之不尽的财富,有清新甘甜的空气,更有自由的天堂!向着光明冲刺吧!向着天堂攀登吧!那里藏着我所有的梦想与渴望!向上!向上!摆脱尘世的冰冷与束缚,全力以赴地向上攀登!云端的天使将加冕我为王,人间的历史将镌刻我的辉煌篇章!人们将把我视为永恒的象征,为我塑造不朽的黄金雕像!向上!向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向着那地上的天国不懈攀登!
向上!向上!向上!我将超越时间的束缚,与光明永恒相伴;即使我的躯壳化为尘土,我的灵魂也将破土 而出,飞向那永恒的光明……
头好痛,感觉脑子里要长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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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老师快来看,我发现了一只僵尸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