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上半叶,开明书店组织编写了数十种中小学教材、讲义。《开明中国历史讲义》即其中一种。自面世以来,本书广受好评,再版多次。
本版是岳麓书社2024年新版(以下简称“岳麓版”)。我手边亦有另一出版社之较早版本(为免拉踩之嫌,以下简称“某某版”)。两个版本有何异同?岳麓新版新在何处?这不能不使我好奇。
两版之同
在比较差异之前,容我先简述两版的相同之处。
首先,在章节设置上,岳麓版和某某版都与新星出版社2016版一样,收入了第七十一到第七十八讲,是为“无删节版”。其次,两版在文字和注释上也大同小异——小异之处,容后详禀。
此外,两版的文字都有两种字体。以下图中的岳麓版为例,其中一种字体略大于另一种,正常缩进;另一种字体较小,在上一字体的基础上增加了缩进。在某某版中,第二种字体还有波浪线边框包围。
这两种字体有何深意?两个版本都未言明。某某版的出版说明,以及岳麓版的封底,都刊有叶圣陶先生对本书的评价:
全书分七十八讲,从太古神话传说起,到最近的“一二八”之役止,把五千年来朝代的递嬗,民族的融合,疆土的开拓,文化的演进,以及社会状况、政治制度、学术思想变迁、外交局势转移等,作扼要的叙述。普通历史教本往往失之简略,宜于教员讲解,不适学生自修。本书详略得当,且于正文之外,附以极详细的注解。 有志自修者,手此一套,不啻面对良师。
——叶圣陶,1944
由“本书详略得当,且于正文之外,附以极详细的注解”一句观之,所谓“极详细的注解”,不可能是书中脚注。结合上图不难推断:字体较大、正常缩进的是正文,而字体较小、增加缩进的,正是叶圣陶先生所说“极详细的注解”。
新版之新
两版之同,大略如此。新版之“新”,岳麓版的“出版说明”已做了概括:
一、按照现行出版规定改动某些称谓,如“满清”改为“清朝”“清廷”,部分作地名用的“满洲”改为“中国东北”,朝鲜和台湾并举时改为“朝鲜和我国台湾”,“《英藏条约》”改为“《拉萨条约》”等;
二、对一些明显的知识性错误直接予以改正,如“叔孙通又作《傍章》八篇”的“八篇”改为“十八篇”,李克用的“父亲朱邪赤心于德宗时归附唐朝”改为“曾祖朱邪尽忠于宪宗时归附唐朝”等;
三、对一些音译而来的名词改成现在的习惯写法,如“插汉尔部”改为“察哈尔部”,“阿刺伯”改为“阿拉伯”,“祚禄亚斯太”改为“琐罗亚斯德”,“亚西亚”改为“亚细亚”等。
其余保持作者的行文特色,未做改动。另外,此次出版,编者增补了100余幅插图,裨使全书图文并茂。
特此说明。
这个说明未免太简略了一点。我试比较了岳麓版与某某版,谨将所见差异整理如下。所望者,一则为“出版说明”补充一点注脚;二则向岳麓书社的编辑们表达一点敬意;三则为读者们挑选版本提供一点参考。
开始之前,也为自己说明一下:我这“注脚”仅供参考,不足之处,敬请见谅。
改正错误
编撰讲义本为传授知识。倘若讲义本身有错,岂不误人子弟?再版编辑时,倘能将此类错误一一改正,“胜造七级浮屠”矣!
岳麓版在这方面着实花了不少心思。除“出版说明”中举的例子外,这类改动主要有以下这几类。
改正数字错误
历史书中最常见的数字自然是年份。
如《第十八讲·佛教的传入》中,某某版作“阿育王亦译为阿输迦。死于公元前二二三年”,岳麓版改作“阿育王亦译为阿输迦。死于公元前二三二年”。同一章中,关于“秦王政四年”,某某版注释为“秦始皇即皇帝位前二十二年,当公元前二六八年”,岳麓版改作“公元前二四三年”。
除年份外,还有一类数字是持续时间。
如《第二十三讲·晋的统一与八王之乱》中,关于魏蜀吴三国存续时间,某某版三数皆误,岳麓版全部予以改正。某某版作“蜀自刘备称帝至是凡四十三年而亡”,岳麓版改作“四十二年”;某某版作“魏凡四十八年而亡””,岳麓版改作“四十五年”;某某版作“吴凡五十三年而亡”,岳麓版改作“五十一年”。
除时间外,还有一些其它数字错误,岳麓版也做了修正。
如《第二十八讲·唐初的域外交通与外教的传入》中,某某版作“(有名的玄奘三藏……)先后译出经典七十五部,计一千三百三十八卷”。岳麓版改作“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又如《第三十三讲·隋唐的制度与学术》中,某某版作“看其地方的出产情形,或纳绢、绫、绘各二丈,绵二两,或纳布二丈四尺,麻三斤,叫作‘调’”。岳麓版除将“二丈四尺”改为“二丈五尺”外,还去掉了“绢、绫、绘”中的“绘”,终作“看其地方的出产情形,或纳绢、绫各二丈,绵二两,或纳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叫作‘调’”。
改正引文错误
历史书免不了引述古文。在这文字引用上,岳麓版也修正了不少问题。
如《第十四讲·汉武帝的功业》中,引《轮台罪己诏》时,某某版作“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击车师虽降其王,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岳麓版作“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降其王……道死数千人……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又如《第四十三讲·理学的风行与庆元党禁》中,引周敦颐的话时,某某版作“吾此妙心,固启迪于黄龙……”;岳麓版作“吾此妙心,实启迪于黄龙……”。引朱熹的话时,某某版作“心之明,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其理有未穷,故知有不尽。……故当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而尽穷之,以求致乎其极”。岳麓版作“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引文之中的标点符号也需注意。有些引文原本并不相邻,引用时应当加省略号,以示中间省略了若干文字。岳麓版在这方面的改进,前述《轮台罪己诏》就是一例。又有《第四十讲·元佑党争及其影响》中,引司马光文章时,某某版作“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尊濮王以高官大国”,岳麓版作“司马光主张“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尊(濮王)以高官大国”。亦可例证岳麓版于细节处的用心。
改正其它错误
人犯的错,总是千奇百怪。既难以分类,亦无法穷举。这里只能略举一二,“以偏概全”了。
在《第十八讲·佛教的传入》中,某某版作“竺法兰译成《十住经》”,岳麓版改作“竺法兰译成《十地段结经》”。《十住经》应是鸠摩罗什所译,与竺法兰无涉,岳麓版是。
同一章中,某某版作“《历代三宝记》卷一引《朱士行经录》。但此《经录》不甚可靠”,岳麓版改作“《历代三宝记》卷一引朱士行《汉录》。但此经录不甚可靠”。朱士行所著为《汉录》,岳麓版是。然“此经录不甚可靠”一句中,“经录”二字似应同改。岳麓版仅去其书名号而未改易文字,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又如《第二十八讲·唐初的域外交通与外教的传入》中,关于“开元三大士”,某某版注释作“无畏三藏,中天竺人。金刚智三藏,南天竺人。不空三藏,北天竺人”,岳麓版作“无畏三藏,中天竺人。金刚智三藏,南天竺人。不空三藏,狮子国人”。狮子国即今斯里兰卡,地处印度南部海中,与“北天竺”可谓南辕北辙了。
新增编者注
针对上述错误,岳麓版都直接改了书中文字。另有一些不便直接修改原文的情况,岳麓版通过“编著注”进行了指正。
如《第四十五讲·蒙古大举西征的威力》中,关于“当公元一二一四年,成吉思汗派速不台等平定西辽旧地”,岳麓版有编者注:“据多种史料记载,成吉思汗是于1218年派大将哲别讨灭古出鲁克,西辽由此灭亡。——编者”。
又如《第四十六讲·宋室之亡与元兵出海》中,关于“明年,高丽都统领崔坦据西京等五十余城叛降蒙古,蒙古改西京为东宁府,划慈悲岭为界”,岳麓版有编者注:“据《元史》,崔坦于元世祖至元六年(一二六九年)十一月以高丽西京五十余城内附;七年正月以其地置东宁府。——编者”。
还有《策六十讲·清初的政略与武功》中,关于“雍正四年,典试江西,以‘维民所止’‘君子不以言举人’‘山径之蹊间’一节命题”,岳麓版有编者注:“传试题为‘维民所止’一节,非历史事实。——编者”。
经粗略统计,全书共有12处“编者注”。其中,有8处用于指出此类知识性错误;其它多用于指出作者与读者所处时期的时间、地理上的不同。
如《第二十讲·两汉的制度》中,关于“司隶校尉部(今陕西中部及东南部,河南西部北部,山西西南部)。豫州刺史部(今河南东南部,安徽西北部,江苏西北部,山东西南部)。……”,岳麓版有编者注:“括号中说明的地理范围,根据的是民国时期的行政区划,与今天不尽相符。——编者”。
又如《第六十四讲·东南藩属的丧失与沿海港湾的租借》中,关于“宣统(爱新觉罗·溥仪)二年,英人更乘机占据了片马,到现在还是一桩未解决的悬案”,岳麓版有编者注:“现在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编者”。
改易标点
标点符号一事,可小可大。作大者观,它上可承句读之学,中可消歧义之门,下可畅诵读之气。正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岳麓版没有放过标点符号这件“小事”。根据改易后的效果,可以将岳麓版所做工作大体分为两类。
使书名更清晰
对书名的改易有二。首先是凡引用书籍,都加以书名号。
如《第六讲·春秋与战国》中,在“王子带召之也(《左传·僖公十一年》”之后的引文中,某某版均作“(左僖十二)”、“(僖十三)”等,与“晋侯(文公)辞秦师而下(时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的格式无异。岳麓版均作“《僖十二》”、“《僖十三》”等,以作显式区分。
其二是通过书名号与分隔符(“·”),明确区分书名与书中篇章。
如《第八讲·诸子争鸣与其背景》中,某某版作“他的学说详见《墨子·五十三篇》中”,岳麓版作“他的学说详见《墨子》五十三篇中”。五十三篇是《墨子》一书现存篇数,而非其中篇章名,不应与“墨子”一同放到书名号内。
又如《第四十三讲·理学的风行与庆元党禁》中,某某版作“《礼记》《中庸》说……”,岳麓版作“《礼记·中庸》说……”。《中庸》虽为四书之一,实为《礼记》第三十一篇。两书并举时,把《中庸》视作《礼记》中一篇章更恰当。
使句意更通顺
于我们一般读者而言,标点符号的主要作用在于断句。断句得法,不仅句意更加通顺,阅读也更加流畅。例如以下三段:
《第二十三讲·晋的统一与八王之乱》中,某某版作“当他和司马懿同受遗诏辅政时,大权在他一人手里 。 又有一班名士拥护他,司马懿不敢和他争权,就称病不出”。岳麓版改作“当他和司马懿同受遗诏辅政时,大权在他一人手里 , 又有一班名士拥护他,司马懿不敢和他争权,就称病不出”。
《第三十三讲·隋唐的制度与学术》中,某某版作“到了德宗时,便用杨炎的建议,定‘两税制’:以人的贫富,定出税的多少 。 分夏秋两季缴纳,‘夏输无过六月,秋输无过十一月。’”岳麓版改作“到了德宗时,便用杨炎的建议,定‘两税制’:以人的贫富,定出税的多少 , 分夏秋两季缴纳,‘夏输无过六月,秋输无过十一月。’”
《第四十三讲·理学的风行与庆元党禁》中,某某版作“他说 : ‘万物皆备于我’ 。 ‘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岳麓版改作“他说 , ‘万物皆备于我’ , ‘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
以上都是改用逗号的例子。逗号不主分断而主连接,故修改之后,前后两句关联更加紧密,意思更加贯通,诵读“气口”也更加顺畅。
也有其它例子。
如《第九讲·秦朝的统一》中,某某版作“次当增置燕、齐六郡:广阳 胶东 胶西 济北 博阳 城阳为四十二郡”,岳麓版则增加了括号和顿号,改作“次当增置燕、齐六郡 (广阳、胶东、胶西、济北、博阳、城阳) 为四十二郡”。对同一段中其它空格,岳麓版也都改作了顿号。顿号分隔断句显然比空格清晰得多。
如《第四十三讲·理学的风行与庆元党禁》中,某某版作“到南宋,理学分二大派 : 朱熹集程颐之大成‘主张穷究万物之理以求一旦贯通。’”,岳麓版改作“到南宋,理学分二大派 。 朱熹集程颐之大成,主张穷究万物之理以求一旦贯通”。此处改冒号为句号,“理学分二大派”的立论就与后句的分述独立开了。
其它
虽然出版说明中说“其余保持作者的行文特色,未做改动”,实际上岳麓版还是改动了不少文本。这些改动在“保持作者的行文特色”的同时,又订正了一些其它问题。这里简要列举几例。
在《第十二讲·汉初的事变》中,提到汉高帝封子刘肥为齐王时,某某版注释说“前见的齐王襄便是他的儿子”。然而刘襄仅在后文出现,前文并未提及。岳麓版改作了“后文的齐王襄便是他的儿子”。
又如《第十六讲·汉室的再建》中,某某版作“至对于地主和地主式的封主(诸侯王),更没有方法去限制他们对农民的榨取”。“至对于”似无此词。岳麓版作“对于地主和地主式的封主(诸侯王),更没有方法去限制他们对农民的榨取”,无碍释义而词句更通。
同一章中,某某版作“从此以后,臣、子、妇对于君、父、夫只有绝对的了”。“绝对的”什么呢?此处当有阙文。岳麓版改作“从此以后,臣、子、妇对于君、父、夫只有绝对的 [服从] 了”。
此外还有一些异体字(如“朱㝢”和“朱寓”、“刘演”和“刘縯”、“疋”和“匹”等),以及“增补了100余幅插图”,这就不待多言了。
部分疑窦
在与某某版的对比中,岳麓版也有若干处令我心生疑窦。在这些地方,若说编缉们没有注意到问题,他们明明做了修改;若说做了修改,编辑们却又留下了另一些问题。
如《第六讲·春秋与战国》中,关于“又过六年,东周君又与诸侯谋伐秦,秦使吕不韦灭东周”,某某版对“又过六年”注释为“公元二四六年”,岳麓版改为“公元前二四六年”。“公元二四六年”固然大错特错,“公元前二四六年”却不是正确答案:吕不韦灭东周,应在公元前二六九年。
在《第九讲·秦朝的统一》中,某某版作“《周书·作雒篇》说:‘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岳麓版作“《逸周书·作雒解》说:‘千里百县,县有四郡。’”书名孰是姑且不提。就引文而论,我查到是“制郊甸方六百里,因西土为方千里。分以百县,县有四郡……”。不知是否我漏了什么资料?
在《第二十三讲·晋的统一与八王之乱》中,关于“毌丘俭”,某某版和岳麓版都注释为“毋丘俭,毋丘复姓,毋读为贯”。然近来的研究似乎认为“毌”应读作“母”。可参考知乎这位答主的总结:「毌丘」「毋丘」「母丘」哪个才是这个复姓的正确写法?。
在《第四十讲·元祐党争及其影响》中,某某版作“仁宗无子,以太宗曾孙李实为皇子,赐名曙”,岳麓版作“仁宗无子,以太宗曾孙忠实为皇子,赐名曙”。查《宋史》可知“景祐三年,赐(英宗)名宗实……”。由此而论,两版皆误。
另有几处字体繁简的细节,岳麓版也颇令我不解。
在《第七讲·周朝的制度》中,(辟雍)“是王世子、诸侯世子、卿大夫元士的适子(嫡子)和国内俊选之士学习之所”一句中的“适子”一词,岳麓版用了简体的“适”。然而在《第七十七讲·日帝国主义的武力侵略》中,“见胡適所著《一个代表世界公论的报告》译文”一句中的“胡適”却用了繁体的“適”。
《第二十九讲·武后的活动与时局》中的“狄仁傑”,岳麓版全用繁体“傑”字。然其他人名中的“杰”字,如《第四十六讲·宋室之亡与元兵出海》中的“张世杰”、《第六十五讲·义和团与<辛丑和约>》中的“刘杰”,则仍用简体。《第三十七讲·宋辽澶渊之盟》中的“寇准”,岳麓版用了繁体“凖”。其它如“准噶尔”等仍用简体。
当真是“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老书不老
虽有前述各种修订,岳麓版《开明中国历史讲义》仍基本保持了这本老书的原貌。可以说,这既是这本老书的一次新生,也是它固有生命力的又一次勃发。
可知老书不老,其生命力不在装祯,而在内容。
那么,这本《开明中国历史讲义》的内容中,蕴含了怎样的生命力呢?
历史如弱水三千,史家只能取一瓢饮。选取哪些史料,如何阐述史事,又该怎样分析、评论,是每本史书都绕不开的课题。我且这三个课题入手,斗胆一论吧。
有言在先:以下只是我个人观点。
选取史料
从本书目录上,就略可看出作者选材的方略,大体上可按轻重总结为以下几个方向:内政、制度、文化、外交、军事。要而言之,即古人常说“内政外交、文治武功”八个字。具体到每一讲都涉及哪些方面,过于庞杂,恕不备述了。
美则美矣。小子看来,“犹有未树也”。
首先,农业生产、商业贸易似乎被忽视了。
严格来算,倒也不能说忽视。作者似乎把它们归入了“文化”的行列:
文化并不是高深玄妙的东西,具体的表现便是生活的享受。明白点说,由社会的生产关系所产生出来的物质的或精神的生活方式,便是文化。
人类的文化,就是人类的生活,是人类社会所创造的。人类要生活,就须在社会谋相互的分工合作,这种社会内相互的分工合作,就叫做社会的生产关系。但社会的生产关系是由社会的生产方式决定的,而生产工具又决定了生产方式(譬如封建社会的生产方式是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工具是耒耜、纺车、锯、斧之类)。由社会的生产关系所产生出来的物质的生活方式,如衣、食、住、行,便叫做物质文化。由社会的生产关系所产生出来的精神的生活方式,即由社会的生产关系所反映出来的意识形态,如宗教、法律、政治、艺术、哲学都叫做精神文化。
所以只要生产方式一有变动,则文化也随着变动。
另外,在讲到各朝制度时,作者也会在“田制和税法”、“钞法”等段落中略讲一讲当朝的田亩制度和货币政策。
以文化的视角看生产贸易,总归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从税法钞法的角度讨论经济,则失之“只见一斑,难窥全豹”。讲到对外交往时,更是全重文化交流,而不及商贸往来,未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其次,魏晋南北朝的制度、文化似乎被跳过了。
无论是制度方面的“九品中正法”还是文化方面的清谈玄学,都只在《第三十三讲·隋唐的制度与学术》中,作为隋唐的背景被简单带过。尤其是清谈玄学,作者一方面称它“自有其思想史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对它惜墨如金,多少有点自相矛盾:
魏、晋以来,经典研究虽不及两汉,而清谈玄学亦自有其思想史上的地位。到了隋、唐,因科举制度的施行,士大夫以经义为猎官的工具,于是思想学术都呈衰颓之象。
第三,所选史料不乏稗官野史。前述“维民所止”即为一例。
又如《第五十一讲·明太祖的开国方略》中,讲到朱元璋猜忌好杀时,作者引了徐一夔、僧来复等人为例。然此二人及其它若干相似的“文字狱”案例,最晚至清光绪时就已全部考证清楚,都是无稽之谈。
随后的《第五十二讲·明成祖的刻忌与事功》中,关于明成祖灭方孝孺十族、“惠帝于京师攻破时不知下落,民间纷纷传说他逃亡在海外。成祖也很疑心,便借招谕南洋诸番的名义,先后命宦官出海访查,其中以郑和为最著名”等事,也采自民间传说,可信度不高。
有前两条,尚可谓不如班、马,无伤大雅。有第三条,却好似房、宋,可为一叹。
阐述史事
古人写史,多用“春秋笔法”。本书基本没有这个问题。只在部分细节上,有些说法似乎值得商榷。
再次声明,这里所陈是我个人观点。
如《第三十三讲·隋唐的制度与学术》中提到“所以当时中央政权,已由一省独掌,一变而为三省同掌”;而《第五十讲·辽金元的制度》中,虽提及了“元世祖始定内外官制,内官取三权分立:设中书省以总揽政务,枢密院以主兵事,御史台以司黜陟”,却未提及这中书省是由隋唐的“三省同掌”而复归“一省独掌”。由一而三、由三而一,同是制度改革中的大事,不应厚此薄彼。
又如《第三十六讲·宋的统一与初政》中,作者提及了“三冗”中的“冗军”、“冗费”,却未提及“冗官”。“三冗”问题始终困扰宋朝政府,也是后续《第三十九讲·王安石与新法》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有其二而缺其一,不太妥当。
以上可归为应讲而未讲。另有一些则不应作如是讲。前述“毌丘俭”的读音即为一例。
又如《第二十七讲·隋唐的过渡与唐太宗的功业》中,作者说“突厥是现在中国五族中回族的祖先”。然回族祖先并不止突厥一支。即于突厥诸部之中,也只有回鹘一部可能与回族有关,其余铁勒、黠嘎斯、葛逻禄等基本无涉。只说突厥,未免武断。
此外,《第四十八讲·元代的政治及其影响》中提到:
当时他们把人民分为四等:第一等当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蒙古以外的各部族人,叫做“色目人”;第三等是“汉人”;第四等是“南人”。凡各种行政机关,其行政长官必用蒙古人或色目人,汉人与南人只能做到副贰。元仁宗时,参酌中国旧制,仿行科举,但汉人、南人只能列名左榜。
元朝虽实施不平等的民族政策,却并成体系的“四等人”制度。终元一朝,蒙古人也有为奴为婢者,汉人南人也有作威作福者。“四等人”之制,实当别论。
分析评论
自“太史公曰”以来,史家们总爱在记叙之后来一段“赞曰”、“史臣曰”,以发表自己的意见、阐述自己的史观。本书没有专门篇章的“作者曰”,而将分析评论散在各讲之中。
遗憾的是,在“选”、“述”、“论”三事中,作者的“论”最令我失望。
首当其冲的一点,有不少的史事,作者都将其归因于“时势”、“趋势”、“自然而然”。
例如,在《第三讲·尧舜禅让与洪水》中,作者将“尧便禅位于舜,舜又禅位于禹”归于“时势使然的自然结果”;在《第四讲·夏商的政教》中,将“传贤传子”都归为“时势逼出来的局面,在当时身历其境的人或许倒初无容心的”;在《第六讲·春秋与战国》中,也说“当时的兼并之迹已豁然显露,有附庸蔚为大国的,有家臣坐大因而侯封失守的,都是那时自然发展的趋势”……
所谓“时势”、“趋势”,本就是时人都这样做,才形成了某种“势”。用它来解释原因,无异于“大家都在这样做,所以我也这样做”,实在没有什么解释力。至于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时势”、“趋势”只能陈述现状,无法解释其原因。总之,用“时势”、“趋势”来解释“为什么”,太过敷衍。
“自然而然”四个字呢,又经不起比较:为什么中国“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了这样的事件、历史和文明,西方又“自然而然”地结出不同的果实来呢?这“自然而然”四字,是否掩盖了某些更深层的原因呢?
其次,作者在部分立论中提到的观点,与前后论述颇有脱节。
如《第六十一讲·鸦片战争的惨败》中,作者在篇末说道:
自从鸦片战争以后,欧洲资本主义的势力随武力而俱来,使中国绵延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根本动摇。中国不及采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却早已变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原料取给所和商品竞卖场了。从此以后,整个的中国民族全在帝国主义的束缚之下,因生产方式的落后,中国民族在全世界上变为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了。同时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者,他们是处于文化较高的地位,和过去生产方式比较落后的外来民族完全不同了。因此,我们对于鸦片战争要有明确的认识,不可和过去的外来民族的侵入等量齐观,同时对于鸦片战争以后的史实,要加以深切的注意!
然而,这段文字之前所述是英军船坚炮利,之后所讲则是《第六十二讲·太平天国的革命与捻回的响应》。这“生产方式的落后”、“文化落后”,具体落脚在哪些方面呢?
又如《第六十七讲·预备立宪的前因后果》中,作者讲到:
清朝末年的立宪运动,完全是一班怕彻底改革的士大夫们的改良主义,而清朝的允许立宪,也完全是一种敷衍政策。但时势的亟变,已失去了大多数人民的信仰的清朝,决不是改良主义或敷衍政策所能挽救了。所以不多几时,如火如荼的革命军便在武昌爆发,把统治中国二百多年的清朝摧枯拉朽地推翻了。
“失去了大多数人民的信仰”这一条,本讲中似乎也未涉及。
就观点而论,上述两段我都极为赞同。可是,再正确的论点,也不能脱离论据存在,更不能与论据相悖。倘若我先抄十页《圣经·创世纪》,再提出“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相信诸君也不会买账吧?
老而弥新
投笔回眸,似乎指摘得多而褒扬得少了些。其实本书在阐述“内政外交、文治武功”方面做得相当不错。
叶圣陶先生所谓“把五千年来朝代的递嬗,民族的融合,疆土的开拓,文化的演进,以及社会状况、政治制度、学术思想变迁、外交局势转移等,作扼要的叙述”,实在太谦虚了些。
读通此书,于五千年文明脉络、历史沿革,当有“不会做诗也会吟”之效。
至于我的指摘,一来是个人观点。二来,实望读者诸君勿以“老先生”、“老书”为念。读史书,一定要带着自己的思考、结合自己的观点来读——即于我这书评,也应辩证、批判地看待。尤其我辈坐拥信息技术之利,倘不能“当仁不让于师”,反而迷信“老先生”、“老书”,把“尊老”变成了“泥古”,那这本老先生的老书,就要变成“老而不死”的僵尸了!
老书不老,其生命力绝不在“老而不死”。在老书的基础上、在老先生们的肩膀上成长起来的新人、新思想、新事物,才是“老而弥新”的生命力所在。
开明书店
本拟再聊一聊开明书店的渊源。一想又不妥当。
这书是岳麓书社的新版,这评是给岳麓新版写的,这里应当算作岳麓书社的主场。在岳麓书社的主场上谈开明书店,大有抱着戈薇聊桔梗的派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丈夫不为作死之举。还是免开尊口的好哈哈哈。
只说一句吧:开明书店已经“重敲锣鼓再开张”了。新店位于北京市东城区东四十二条21号,欢迎大家来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