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5月份的一出话剧了。我一直拖到现在才写完这篇剧评,因为它太精彩了,我不得不多咀嚼几遍、多消化一阵。
剧情
这出话剧的剧情本身很简单,但是它的背景却相当复杂。
背景
关于它的背景,我们可以从下面这张照片开始说起。
这是1927年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参加者的合影,与会者都是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其中,第三排右起第三位是维尔纳·海森堡(Werner.Heisenburg),第二排右起第一位则是尼尔斯·玻尔(Niels.Bohr)。《哥本哈根》的剧情就围绕着他们二人展开。
两位帅哥,猜猜谁是玻尔,谁是海森堡
1885年,玻尔出生于丹麦。16年后,海森堡出生于德国。
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1922年。当时,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玻尔去哥廷根大学演讲,才读大三的海森堡在听演讲时当场对玻尔的计算提出了反驳。两人从此结缘,并在1924年正式开始了是老师与学生、也是总裁与经理、更像父亲与儿子一样的一段合作。
1938年,德国化学家奥托·哈恩和弗里茨·斯托斯曼发现了核裂变现象。1939年,德国闪击波兰,欧洲被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同年,爱因斯坦向罗斯福建议研制原子弹,而海森堡也受德国政府之命开始研究原子弹。1940年,德国入侵丹麦,玻尔留在了沦陷区。
1941年,海森堡来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与玻尔会面、交谈。这之后,玻尔与海森堡的关系彻底破裂了。
此后,美国却成功地执行了曼哈顿计划,并在1945年向日本投放了两枚原子弹。而德国却早在1942年就放弃了原子弹的研究。
德国为什么会放弃研究原子弹?有资料显示,玻尔和海森堡早在1941年的那次会面中就谈论过此事。那么,在1941年的哥本哈根,他们俩谈了些什么?海森堡的后半生几乎在不停地解释这两个问题,而玻尔和他的夫人玛格丽特却始终站在海森堡的对立面上,争吵不休。
直到1962年玻尔去世、直到14年后海森堡去世,这两个问题都没有令人满意的回答。
话剧
话剧《哥本哈根》的主要剧情就是海森堡、玻尔和玛格丽特三个人在天堂中回忆和探索1941年会谈的真相。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主题:海森堡和玻尔两个当事人回忆一下,玛格丽特代表旁观者补充一下,最后再引申一下,一道命题作文就完成了。
《哥本哈根》远不只是一篇命题作文,它把这个简单的主题演奏成了一首恢弘的变奏曲。海森堡反复地“踏着秋日的暮色”、“踩着熟悉的砾石路”、“拉了拉熟悉的门铃”,玻尔反复地打开门、热情地欢迎“亲爱的海森堡”。
主题的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全新的变奏,随之出现的,有玻尔和海森堡的友谊与合作,有玻尔和玛格丽特的丧子之痛,有玻尔和海森堡、薛定谔等人的理论,海森堡在战争前中后的不同境遇……
就像不同指挥家执棒的贝多芬交响曲,不同的画家笔下的庐山,不同的歌唱家演唱的《我的祖国》,不同程序员写的多线程……精彩纷呈,高潮迭起,目不暇接,引人入胜,叹为观止!
而且,每一次变奏中出现的内容,也不是毫无意义、而是另有深意的。
玻尔和海森堡在拜瑞斯克塞尔滑雪、打扑克的回忆,不仅是在“速写”两人性格和思维上的差异,也作为两人发生分歧和争执的一个标志而在后文一再出现:“我觉得,这儿正进行着某种快速滑雪”。
玻尔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随着“舵柄‘砰’地猛然回撞”而落入水中,暗指他眼看着自己与海森堡在1941年谈话后分道扬镳。
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玻尔的互补论、薛定谔的又死又活的猫,不仅是在介绍众人的学术成就,也是对主题问题的一种有趣的解答。
还有裂变——“就像你在滑雪时,滚动一小片雪,雪片变成雪球”(又一次提到了“滑雪”),这不也是1941年谈话的一个写照吗?而裂变中的那个暗结——“事实上,这是双重暗结”——也许是在暗指海森堡和玻尔有机会让连锁反应停止下来。
类似的隐喻还有很多。它们通过精巧地穿针引线,把物理理论和人物、剧情生动地连结在了一起,不仅让物理理论不那么晦涩难懂,也让人物和剧情增加了深度和层次。
演员
当然,话剧的精彩离不开三位演员的出色表演。
李晔老师饰演的海森堡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精气神和聪明劲。尤其是他的台词,就像一支饱蘸墨水的毛笔一样,纵情地在舞台上挥洒他的情感。在公共场合见到玻尔时的尴尬、来到玻尔门口时的畏惧、努力找话题却又总是找错话题时的窘迫、终于能够正常交谈后的轻松……还有他对自己学术成就的自豪,对自己思维方式的自信,对自己道义良知上的不安,以及对自己祖国的热爱,都从他的台词中迸发了出来。
了不起。像《哥本哈根》这样布景简单、人物简单、剧情“简单”的话剧,没有这样的台词功力是无法撑起来的。
何瑜老师饰演的玻尔则是个显然的厚道的善良人——“善良是毫无疑问的”。相比李晔老师所表现出来的的年轻气盛,何瑜老师很好地表现出了玻尔对海森堡的感情——得意而又痛心的学生,钟爱而又夭折的儿子。
杨青老师饰演的玛格丽特也不遑多让。我现在还很清楚的记得在玛格丽特反问海森堡“你不是在指责尼尔斯在洛斯阿尔莫斯做错了什么事吧?”时,她咄咄逼人的表情和寸步不让的语气。只是太阳和月亮太过耀眼,璀璨的星星也只好退到一旁了。
其它
除了演员之外,本场话剧的布景也让我印象深刻。
本场的布景比话剧的主题还要简单。一片白色的地板,几面白色为主的背景墙,两张白色的椅子,两扇白色的门。甚至连三位演员的服装都是全白的。
入眼一片白茫茫
但也并非全白。背景墙上零星可见各种物理公式。一扇门打开后,门外是夕阳斜照,红叶纷飞——那正是海森堡“踏着秋日的暮色”、“踩着熟悉的砾石路”来探访玻尔时的大门。
另一扇门更有意思。在幕间休息时,三位演员打开另一扇门,去到门后休息——但他们没有关门。我清楚地看到,玻尔和海森堡把外套挂在挂钩上,捧起了水杯;玛格丽特热情地为他们倒上了热水;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三人一边踱步、一边喝水、一边还在聊着什么。
我每次回想这个场景,都不禁想问:他们在聊什么呢?是“你这句词有点过火了”?或者是“一会儿去吃点什么”?还是
“海森堡,我当时真的联系不上美国人”
“那可是1941年!”
“我知道,我知道——我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为这一点责怪你的”?
这到底是三个演员在演出幕间的短暂休息、还是三位剧中人物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去喝茶聊天?打开这扇门、让观众看到三人在门里的活动,是主创们有意为之、还是演员们无心插柳?也许,这又是一个《哥本哈根》式的问题。
导演说得对,《哥本哈根》是个谜、是个难题、是个现象、也是个挑战。它的谜、它的难题、它的现象和它的挑战,“正是由于哥本哈根那短暂的片刻,那永远无法定位及定义的事件,那万物本质上不确定性的终极内核”。
剧透
最后,严重剧透预警。
针对“在1941年的哥本哈根,玻尔和海森堡谈了些什么”这个问题,这部话剧提出了多少种推测呢?
推测一
海森堡是来向玻尔借回旋加速器、以便于继续研究核裂变的。
推测二
海森堡是来向玻尔讨个教职的。
这两种推测都未免太简单了,简单得简直是在侮辱我们的智商。即使玻尔拒绝了,也不至于让两人翻脸。
而且,德国——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研究原子弹的。
推测三
海森堡来邀请——或者说是要求玻尔参加德国驻丹麦大使馆的社交活动,例如演讲会、讨论会等。
这的确是个很无礼的要求:邀请我去德国大使馆,坐在他们的窗前欣赏我的丹麦同胞如何被驱逐出境?
任何人都会为此和对方翻脸。
但是这与德国的原子弹又有什么关系呢?没什么关系,就像这个推测与事情真相之间一样。
推测四
海森堡和玻尔就裂变相关的物理问题大吵了一架。
这个推测似乎能解释为什么德国放弃了原子弹——因为海森堡计算错了、玻尔指出了这一点后他又不肯接受。
但这不能解释玻尔和海森堡何以决裂:毕竟,在1927年玻尔初次读到海森堡关于“测不准原理”的论文时,他们就已经大吵过一架了。那又怎样呢?他们不是又重归于好了吗?如果仅仅是学术分歧,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次的争论会导致如此决绝的分道扬镳。
推测五
海森堡此行是想向玻尔求教:“作为一个有道义良知的物理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用爆炸的研究”。
本剧从这里开始渐入佳境。问出这个问题,足见海森堡内心的挣扎。但是玻尔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玻尔以为他正在为希特勒研制核武器。这是任何一个“有道义良知的物理学家”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更何况,玻尔还误以为海森堡是想借机了解他的裂变研究、想向他打听同盟国的核研究项目、想向他证实德国没有核研究项目,甚至想聘请他来进行核裂变研究。不管到底是哪个原因、也不管这些是不是误会,玻尔与海森堡翻脸了;而海森堡也出于道义良知,让德国放弃了研究原子弹。嗯,说得通。
但是,人们容易以为弱小国家的国民们的爱国心会少些。是的,然而人们更容易错误地认为刚巧处在非正义一方的国家的百姓们会不那么热爱他们的国家
。海森堡“不那么热爱他们的国家”吗?对海森堡来说,德国是我寡居的母亲和难处的兄弟,德国是我的妻子,德国是我的孩子。我该知道我为他们选择什么!再战败一次吗?再让伴随我长大的恶梦重现吗?
说他不热爱他的国家,就如同说他没有道义良知一样不靠谱。
推测六
海森堡想要告诉玻尔:研制核武器需要大量的技术投入
,而且会耗去巨额的资源
,那么,迟早政府得征询科学家们的意见:值不值得投入这些资源、有无希望及时生产出核武器用于战争
,这样他们将不得不来找你和我。继续或停止,你我是向他们谏言的人。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最终决定将在我们手中
。
海森堡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当德国政府来征询海森堡的意见时,他会本着道义良知来决定德国原子弹研究项目的走向。同时,他的意思是,当美国政府去征询奥本海默、爱因斯坦等人的意见时,希望他们也能本着道义良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当然,海森堡联系不上远在美国的那些人;但他认为玻尔可以联系上他们,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一起停下来”。
这个推测把海森堡的爱国心考虑了进来:他同样希望美国能停下来,从而避免德国遭到原子弹袭击。
但是玻尔却“已经怒气太高”了——也许发怒是因为他误会了海森堡的来意,就像前面说的那样;也许如玛格丽特所说,“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开始理解了”——并且,他不仅与海森堡决裂了,也没有像奥本海默或美国政府传递这层意思:“我们可以一起停下来”。
问题在于,这个推测“只是细如发丝般的一线可能性”。海森堡不会指望玻尔把美国原子弹项目的内情吐露出来,也不可能指望玻尔去制止他们。聪明如海森堡,不会犯这种傻。
推测七
在大段的、如快速滑雪一样讨论过测不准、互补性等物理学理论之后,出现一种全新的推测:我们“就不该问他(海森堡)为何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他不知道!”
这个推测……怎么说呢,甚至算不上一种推测。这看起来似乎完全是为了和测不准原理对应上。
推测八
海森堡之所以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根本就是来向玻尔炫耀的。
1924年他刚来时,一位来自战败国的卑微的小助教,感激不尽地获得一份差使。现在他来了,凯旋而归——一个征服了欧洲大部的泱泱大国的科学界领袖。你来向我们炫耀你是如何功成名就的。
他渴望着让我们知道他正负责某项生死攸关的秘密研究。尽管那样,他依然保持着高傲的道德独立,这种执着是如此著名以致盖世太保时刻监视着他。这种执着是如此成功,以致今日还拥有一个重大之极的道德困境要面对”。
这个推测似乎也有些符合人性,只不过有点小人之心,或者就像剧中所说的,“纯粹是为了激怒自己”:。
但是,为什么德国放弃了原子弹研究呢?因为——这是有据可查的历史——海森堡的计算出现了差错,并且他的自负使得他没有进行验算。基于这个错误的计算结果,成功研制原子弹的可能性被缩小了20倍。投入如此巨额的资源、却只有如此渺小的成功几率,德国政府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放弃。
那么,为什么海森堡没有做验算呢?这就涉及到第九个推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