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馆推出了《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诞辰100周年作品展》。展出时间很短(2019-04-25 至 2019-05-05),所以尽管周末只有一天假,我还是抓紧时间去看了一遍。
吴冠中先生的生平和成就是无需赘言的。本次画展的主题“风筝不断线”正是吴冠中先生的理念,“就是艺术创作不能远离现实生活,在抽象艺术探索的过程中,要注意不能完全抽象”。
也许正是这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是不脱离生活的创作理念,使得吴冠中先生的画既有阳春白雪的艺术美,又能为下里巴人所接受。而且,中国美术馆在每一幅作品旁都配了一小段文字解说,让人在欣赏画作时不仅能更加深入地理解画意,而且能真正感受到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乐趣。
简单介绍几幅我印象特别深的吧。
这幅叫《都市之夜》。在手机上看这幅画似乎不大,但是它的实际尺寸可以挂满客厅的一面墙。画面上灯火辉煌、高楼林立,彩色的霓虹灯甚至有流光曳影、一闪一闪的感觉;立体感、层次感都很强,饱和度也很高。
而如果在现场凑近一点看,就会发现这幅画没有一根线条,完全由黑色或彩色的色块和彩点组成。至于画面上的白色部分么?全部都是留白。这种感觉很像印象画派或者后现代主义画派,不知道吴冠中先生与这些流派是否有传承或关联。
在那幅《都市之夜》的旁边悬挂着上面这幅画。这幅画同样非常大,看上去非常杂乱无章,由一团乱麻似的黑线条和散落一地的彩点组成。这幅画的名字和它的内容一样非常有意境:《逍遥游》。
把这两幅画挂在一起,主办方可谓是独具匠心:《都市之夜》和《逍遥游》的对比感非常强。
也许是因为使用了大量浓重的黑色色块的缘故,《都市之夜》给人一种非常严肃甚至有些压抑的感觉,甚至会被铸铁块压着的错觉。《逍遥游》则布满了绵延不绝、如同草蛇灰线一样的黑色线条,仿佛是燕子飞过留下的轨迹一样,让人感觉非常灵动和活泼。《都市之夜》的每一笔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彩点被黑色色块束缚住,黑色色块被留白束缚住,所有元素仿佛都被拘束在条条框框中。《逍遥游》则有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仿佛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可以在画面上流动一样。《都市之夜》从整体到局部都有一种精心设计的感觉,每一笔都必须落在它的位置上,似乎换一个地方就要“画将不画”了。《逍遥游》则“逍遥”得多,画笔落在这里或那里、落下或者提起,都不影响整幅画作的美感。
与都市之夜和逍遥游风格类似的还有这样两幅画作:
这幅《围城》颇有一点集《都市之夜》与《逍遥游》之大成的感觉。《围城》和《都市之夜》一样,也是用点、块和留白组成的。但是它也有《逍遥游》那样的杂乱无章和活泼。不知道在创作《围城》时,吴冠中先生有没有借鉴到都市之夜和逍遥游的创作技法和思路。
虽然有“集大成”之处,但《围城》的风格更加接近《都市之夜》一些。而这幅《春风又绿江南岸》则与《逍遥游》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市之夜》、《逍遥游》、《围城》、《春风又绿江南岸》等所表现出的两种风格与理念,包括大量运用红、黄、绿、黑的彩点的技法,在吴冠中先生的其它作品中一再出现。有兴趣可以上网搜一搜,这里不多啰嗦了。
吴冠中先生的油画也是一绝。例如这一幅:
这幅《红莲》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幅油画作品。注意看画面中央的那几片荷叶:荷叶边缘是不是有很强烈的卷边的感觉?从照片上很难看出所以然来,但在现场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卷边根本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油画颜料“堆砌”出来的。其实走近了看,一团团化不开、抹不匀的颜料,很难产生什么美感。但是站远了再看,立体的荷叶就从平面的画布上跃然而出,宛然“一一风荷举”。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赞成拍完照回家慢慢看这种观点的原因。很多艺术品的细节是无法从照片上看出来的,只有走到现场、凑到近处才能体会到个中深意。所以,在现场的每分每秒都应该用来欣赏和体会艺术,每一点浪费、每一点错过都是照片无法弥补的。就如这幅《红莲》:画面上部的池塘水面也画得非常的美,可惜我当时没有细看。现在虽然有图片,也很难体会到吴冠中先生的细腻的笔触和精湛的技法了。捶胸顿足,悔之无及。
作为江苏宜兴人,江南水乡也是吴冠中先生笔下经常出现的主题。例如这一幅:
这幅画的倒影很美,前景和远景的处理也意境无穷。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外婆家——虽然外婆家与这幅画相去甚远,但是这种感觉是心气相通的:小河,灌木,鸭,瓦房……
嗯,不过这幅画有一个地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近景处的水面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棵“二叉树”的倒影。但是在河岸上,并没有看到这个倒影所对应的树木。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当然,吴冠中先生画笔下的水乡,恐怕无出《双燕》之右者。可惜这次没有展出。
个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这一幅:
这幅画让我印象深刻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它让我想起了第一位太阳系外的“天外来客”奥陌陌。吴冠中先生不可能在2006年就预见到了2018年的新闻,更不可能画出奥陌陌的准确外形。但是这种想象与现实的巧合还是让人感叹——就像我们为凡尔纳而感叹一样。另一方面,当我站在近处看这幅画时,这个天外来客似乎平平无奇;但是当我走到展厅门口,在一次回望中偶然又瞥见它时,这个“宇宙魔方”就像一个三维世界的立方体一样,棱角分明地“站”在黑色的画布上。那一刻真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之感。
除了绘画作品,这次展览还介绍了吴冠中先生的生平和他的部分艺术理论。我当然不懂艺术,但是,他的艺术理论却让我这个搞技术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甚至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啊不对,是“做技术当如做艺术”的喟叹。
从吴冠中先生的生平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步入耄耋之年,他仍然坚持在一线写生。这也是吴冠中先生对“风筝不断线”这一艺术理念的身体力行。
还记得网上曾经有过关于“架构师要不要写代码”的争论。我想知道,看到吴冠中先生这样的艺术大师在年已耄耋、技已纯青时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户外写生这样的基础练习,PPT架构师们会不会脸红。
吴冠中先生的艺术理论造诣也很深。如“笔墨等于零”的观点:
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我国传统绘画大都用笔、墨绘在纸或绢上,笔与墨是表现手法中的主体,因之评画必然涉及笔墨。逐渐,舍本求末,人们往往孤立地评论笔墨。喧宾夺主,笔墨倒反成了作品优劣的标准。 ……
岂止笔墨,各种绘画材料媒体都在演变,但也未必变了就一定新,新就一定好。旧的媒体也往往具备不可被替代的优点,如粗陶、宣纸及笔墨仍永葆青春,但其青春只长驻于为之服役的作品的演进中。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笔墨等于零”,原载于《明报周刊》1992年
吴冠中先生提出这一观点,当然是有其时代背景的。但是他在1992年提出的这一观点,却令2019年的我汗流浃背。
我喜欢隶书,也下功夫练过一段时间。但是我练隶书时,却总是纠结于一笔一划的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却忽略了整体的间架结构与取势造型。结果花了大把工夫,只落得个四不像的结果,不正是吴冠中先生所说的“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吗?
做技术也是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和别人聊技术时,总是言必称分布式、言必称微服务。当然,说这些技术的价值等于零也有失公允:它们确实是理论和技术方面的创新和突破,为未来提供了更多、更强的可能性。但是技术价值是要体现在业务上的,脱离了具体业务的孤立的技术,不也是“脱离的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一样,其价值约等于零吗?
又如这段“关于抽象美”的观点:
要在客观物象中分析构成其美的因素,将这些形、色、虚实、节奏等等因素抽出来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研究,这就是抽象美的探索。
尽管西方抽象派派系繁多,无论想表现空间构成或时间速度,不管是半抽象、全抽象或自称是纯理的、绝对的抽象……它们都还是来自客观物象和客观生活的,不过这客观有隐有现,有近有远。……就说抽象派的祖师爷康定斯基,他又是怎样的异类呢?我以前看北方昆区剧团演出,在白云生演穷书生时穿着的百衲衣中,似乎感到了康定斯基的艺术感受。
——“关于抽象美”,原载于《美术》,1980年第10期
做面向对象开发的人,对“抽象”这个词一定不会陌生:抽象类啦,接口是行为的抽象啦,建立业务抽象啦,设计要有抽象层次啦……但是我敢说,还是有很多人面对“抽象”二字无所适从,不知所措。这个时候,技术就可以从艺术中汲取营养了:
要在客观物象中分析构成其美的因素,将这些形、色、虚实、节奏等等因素抽出来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研究,这就是抽象美的探索。
在技术的角度来看,抽象不也是这样的吗?要在细节中分析构成业务的因素,将这些数据、关系、行为等等因素抽出来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研究,这不就是技术中的抽象的探索吗?
还有:
尽管西方抽象派派系繁多,无论想表现空间构成或时间速度,不管是半抽象、全抽象或自称是纯理的、绝对的抽象……它们都还是来自客观物象和客观生活的,不过这客观有隐有现,有近有远。
在技术的领域里,抽象不也是这样的吗?尽管对抽象的理解和运用派系繁多,无论想表现类的静态组成结构或动态调用关系,不管是抽象类、接口或者是类图、伪代码……它们都还是来自业务逻辑和数据的细节的,不过这业务有隐有现、有繁有简。
“天地有道,万物一理”,吴冠中先生可以从百衲衣中看到抽象派,从艺术中又何尝不能看到技术呢?苹果有句广告语叫“做技术,如艺术”,我非常喜欢这句话。一方面,计算机技术才出现多少年?艺术又发展了多少年?无论是绘画、建筑,甚至诗歌、雕塑,技术可以向艺术借鉴学习的地方都太多太多了。另一方面,都知道代码评审时“WTF”出现得越少代码质量越好;换个角度来说,如果一段代码、一项设计、一个系统能让人感受到艺术般的美感,那么它的质量一定是出类拔萃的。
所以说,“做技术,如艺术”。不想当艺术家的架构师不是好程序员。
艺术真是一种超越的享受。这个画展到2019年5月5日就结束了,各位抓紧时间吧!坐地铁到八号线中国美术馆站,出站即是,凭身份证免费入场(哈哈怎么突然打起广告来了)。
最后发几张本次展出的其它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