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只读转向读写,已有五六年了。七七八八地读,零零碎碎地写,全凭感觉。

感觉得多了,就有了点感觉。“读”这部分暂且不提。“写”这部分,慢慢地收敛到两个方向上:其一是以我为主,写读后感,其二则是以书为主,写书评。由于某些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言说的原因,两个方向进一步坍缩到了“写书评”上。

写得多了,渐渐感到了“理屈词穷”。“图文并茂”、“生动活泼”、“发人深省”……我好像只会这样分析、只会这几个词。以前笑话美食节目“入口即化”包打天下。现在被回旋镖扎了心,一扎一个嘤嘤嘤。

不会写不要紧,我可以学嘛。

这就是我翻开《晦庵书话》的初衷。

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学习”的期望落空了。

不是唐弢写得不好,也不是我学得不认真。实在是学不来他的这个路数。


怎么个路数呢?我愿称之为“三板斧”。

第一板斧,是书籍的版本、目录等文献学方面内容。例如:

《呐喊》原为新潮社“文艺丛书”的一种,共印两版。第三版起,改由北新书局发行,列为《乌合丛书》之一。新潮社初版本《呐喊》于1923年8月出版,当时《文艺丛书》已经出了两种,一是冰心的《春水》,二是鲁迅翻译的《桃色的云》,《呐喊》按次序该是第三种。新潮社各书纸质精良,装帧讲究,《呐喊》用大红封面,在当时可说十分别致。初版收小说十五篇。这些小说在结集之前已经享有盛誉,因此书一问世,立刻销售一空。同年12月再版,内容仍旧,只是印刷者京华印书局却改为京师第一监狱。……

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抽去了《不周山》,这“第二版”指的是重排的时间,即1930年1月北新版第十三次印刷的时候,离仿吾的发表批评已经整整六年。《呐喊》作为《乌合丛书》之一,自1926年10月开始到1936年10月鲁迅逝世为止,先后印行了二十余次,可以看出这部书受欢迎的程度。

《死水》出版于1928年1月,新月书店发行,收诗二十八首,格律整饬,和当时“新月派”其他诗人相似。但不拘于个人情感之得失,把反动统治下的生活比作死水,对现实社会深致不满,则又卓然独立,和许多人不同。他的另一个诗集《红烛》出版于1923年8月,由泰东图书局发行,封面白底红字,用蓝条框边,装帧粗俗,殊不美观。集内收序诗《红烛》一首,《李白篇》三首,《雨夜篇》二十一首,《青春篇》十七首,《孤雁篇》十九首,《红豆篇》四十二首。

这些内容不仅有版本学、目录学方面的意义,也有介绍出版发行的时代背景的作用。此外,如果购书渠道不够通畅,这些信息还有非常大的实用价值:你也不想费时费力买回一本《呐喊》,却发现少了《不周山》吧?你也不想因为不知道大概内容,而错过闻一多先生的诗集《红烛》吧?

可惜,我既不从事出版编辑工作,也不搞版本学、目录学。这一板斧于我,就如“壁里安柱”,不学不学。

第二板斧,是书籍与其作者们的故事、趣事。例如:

《邻二》的末一句是“美妙的眼睛惘然望着辽远的池里的绿水”。据施蛰存在《无相庵断残录》里说,“池里的绿水”五字,是由他加上的。原来茅盾这篇散文,写给《新文艺》月刊,原稿发下排印时,最后一页被排字工人遗失,一时无法请作者改正,就由编者施蛰存加上五字,算作结束。发表后茅盾去信更正,而《新文艺》却已停刊了。原文应该是这样的:……

振铎写这本书时,尚在伦敦,每天出入于不列颠博物院,抄录并研究藏在该院的中国古籍,有时觉得疲乏,便也翻翻别的书,于是就向《希腊神话》、《罗马传说》一类的书籍探求了。按他的计划,把这些神话传说演译成中文,在《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总题下,分为三部:第一部《神谱》,第二部《英雄传说》,第三部才是这《恋爱的故事》。但因当时孤身远客,不免常常思家,便先从《恋爱的故事》入手。

这便带来了一个疑难问题:倘说《世界文化》本来就出过第二期吧,根据当时的形势似乎不大有此可能;倘说本来没有出过第二期吧,却又明明存在着第二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经过仔细考查,才知道这一本《世界文化》是由“文总”编辑,其实该是《文化月报》的第二期。两个刊物的社址是相同的,《本报启事》和《征稿条例》的文字是相同的,出版期也大致衔接。更重要的一个证据是:发表在《文化月报》第一期上嵩甫翻译的《五年计划中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是一篇未完待续的稿子,却由《世界文化》第二期续登完毕,这就坐实了前后承继的关系。不过因为刊名由《文化月报》改作《世界文化》,开本由十六开缩为二十三开,从形式上,容易造成错觉,使人联想到“左联”的第一期《世界文化》,以为倒是它的续刊了。

读书而关注书外的故事,固然有“吃完鸡蛋找母鸡”之嫌,也有“知人论世”之哲。何况施蛰存续貂之举,对原作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郑振铎思乡之情,也未必不会流露在字里行间。了解这些书外的背景故事,对我们理解书中的内容也会大有裨益。

可惜,我连作者都不认识,更别提作者们的轶事、趣事了。这一板斧于我,恰似“窑头土坯”,不学不学。

第三板斧,是藏书家语,如封面装帧、买书校书等事。例如:

《引玉集》收录的是苏联版画,鲁迅特意寄到日本去印刷和装订。书高七吋半,宽六吋,封面底版黄色,鲁迅自作图案,红底黑字。书脊与底面则为黑色,脊上书名用红字,色泽和谐,特别雅致,共收图五十九幅。(初版封面及后记均作六十幅,误。)……

纪念本更为讲究,比流通本高出一吋有余,麻布封面,皮脊包角,书名是烫金的。又因所选纸质更佳,比流通本厚过一倍。这两种本子一列用纸套。不用说翻检内容,就是一看到版式装帧,也使人美感突兴,神驰不已。

我买书垂三十年,于此道略不讲究。抗日战争胜利后,偶然兴起,自己镌了一方,有时也钤在书上。虽然少年好弄,二十岁以前学过金石,但毕竟只是恶札,倘论功力,那就不在话下了。

爱屋及乌,人之常情。钓鱼佬喜欢好看的钓鱼竿,赛车手喜欢好看的头盔,游戏迷喜欢好看的皮肤,读书人喜欢好看的装帧,都是这样的。

可惜,我是电子书爱好者……我总不能写“我这本《xxx》是EPUB格式,封面是SVG高清矢量图,字体是……”吧?这一板斧于我,也是“水中捞月”,不学不学。

真不是我不学。作为作家、文学理论家、藏书家,唐弢的视角和视野令我望尘莫及。他舞这三板斧,是“为长者折枝”;我学这三板斧,却是“挟太山而超北海”。臣妾做不到啊!

就这样,读书学习变成了为翻书消闲。


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消闲”的期望也落空了。

我是个电子书爱好者,而且是个精(xiao)打(qi)细(ba)算(la)的电子书爱好者。能从网上搜寻到的电子书,我就绝不会花钱开xx会员。《晦庵书话》面世有年,电子书并不难找。

难的是找到一本好的电子书。

而我下载的这一本,简直惨不忍睹。书中几乎所有“门”字全都成了“巾”,如“杜鲁巾”、“装巾面”、“北巾书店”;几乎所有的“令”都成了“分”,如“密分”、“奉分”等;几乎所有的“灰”都成了“风”,如“银风色的死”、“风烟灰雾的十二月”、“银风的景色”等。英文单词间几乎全都没有空格,英文连字符也大多不合时宜……

所有这些问题都表明:这本书是用OCR技术转换成电子书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OCR服务,识别准确率这么低。准确率低也就罢了,居然还扫出来两个繁体字:“干没”误作“乾没”,另有一个“門”字。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只是“装巾面”、“密分”这种倒还好分辨。最怕遇到人名。“杜鲁巾”、“蔡子民”和“夏丐尊”也就罢了,“杜其土垚”(杜其垚)、“常絮”(常挈)、“钱君匈”“钱君匐”“钱君甸”“钱君匍”(都是钱君匋)、“江小鹅”(江小鹣)……不仅叫人哭笑不得,而且摧毁了我对本书所有人名的信任:凡书中人名,必须检查。什么士敏土、昌英、端六、亨利希·曼、马格努斯·薛菲尔、刈米达夫、莹环、钱君胥……还多亏认真查过,否则我就把“钱君胥”也认作是“钱君匋”了。《晦庵书话》中提到过“校雠工作的重要”,想不到我居然成了活生生的例子。

举例来说,《颜氏家训》记江南有个权贵,爱读左太冲《蜀都赋》,而根据的本子不善,其中“蹲鸱所伏”一句,注文:“蹲鸱,芋也。”“芋”字误作“羊”字。人家送他羊肉,他一时高兴,舞文弄墨起来,回信道:“损惠蹲鸱,……”收信人查得出处,不觉大吃一惊,奇怪为什么刚刚送去的羊肉竟变成了一个大芋头。羊肉和芋头虽有出入,问题还不太大。最糟糕的是《俨山外集》所记一事。据说明初名医戴元礼,路过南京,看到一个同行门前候诊的人很多,以为必是名医,正想登堂求见。恰好那位医师追着一个病人出来,嘱咐煮药时务必放一块锡同煎。元礼闻所未闻,以为必是秘方,赶紧上前请教。医师让入屋内,出书相示,却原来有个“饧”字误印作“锡”,糖浆便成了不知何味的锡汁。自然,这回遭殃的是病人,后果如何,很难逆料。不过为了证明校雠工作的重要,我以为仍然是一个有力的例子。

更想不到的是,我在这一点点的“交谁”中,居然目睹了AI“幻觉”和“对齐”的过程。

我读书的那个APP有一个“AI问书”功能。当读到“在改订这书的当中,本来是想把《银风色的死》及《还乡》两篇删去的……”时,我用AI问书功能查了一下“银风色的死”。这个AI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说:《银风色的死》是郁达夫创作的小说云云,还介绍说某部太宰治作品中也出现过“银风色的死”这一描述……

它说得如此有理有据,连我这个搞IT信以为真了!真是“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鹐了眼睛”!直到再读到“空中漂浮着银风的景色”、“花影底绰约,却是银风色的”时,我才逐渐回过味来。再用搜索引擎一查:哪有什么“银风色”的死!哪有什么太宰治的作品!AI你个大骗子!

更离谱的事发生在我用AI问书搜“钱君匐”“钱君匈”时——直接看图吧。要不是我多少还知道一点钱三强先生,只怕这次又要被它骗了!

这些都是典型的“AI幻觉”。而“对齐”主要出现在对“银风色的死”的解释上。现在再用AI问书查“银风色的死”,它虽然还会说这是郁达夫的小说云云,却不会再提到太宰治了。如果不是AI问书在“对齐”,就是我出了幻觉。想了想,还是归为前者吧……

就算AI不能对齐,我自己来对齐总可以吧。错别字,我来改;连字符,我来删;阙文漏字,我来补;引用格式,我来调……

就这样,我的读书学习计划又从翻书消闲转向了“校书郎的日常”……


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当个校书郎还蛮开心的。除了学习电子书编辑排版的收获,以及精读细读、多方查证的乐趣之外,“校对”这本书还带来了一个意外之喜。

《晦庵书话》已再版多次。在早先的一些版本中,本书配有一些插图。最新版不知何故,把插图删了个精光。而我下载到的这个版本——

当然没有插图啦,一个ORC识别得错字连篇的版本,怎么可能还配插图,想得真美。

但是——这次居然不是“万恶的”但是了——虽然没有配图,但是这本书保留了插图的备注。既然有插图处有备注,那么有备注处自然就有插图。循着这条线索,我费了一点工夫,给书中所有的备注都配上了图。有些实在找不到的,也寻了一张相近的放上,并斗胆留了个“电子书编者按”:

《翻版书》中“版权所有,翻版必究”八个大字,总令我这个读电子书的人如坐针毡。好在后面还有“有人翻印,功德无量”八个大字……虽然我不是“细心绸绎,反复勘对,穷毕生之力,孜孜矻矻地做着校雠工作的人”,但至少这一次,我还是蛮得意的。

对于那些细心绸绎,反复勘对,穷毕生之力,孜孜矻矻地做着校雠工作的人,我以为是应该感激的,因为他们使许多向来认为难读难解的古书,从此可以读,可以解,使我们有可能进一步去了解古人的思想和生活。鲁迅所谓:“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或者就是这个意思吧。

并向那些真正的校雠工作者们、出版工作者们致敬。


读也读了,校也校了,写也写了。回头看看,就做个翻书消闲的一般读者也挺好。大作家的书,大评论家的书评,两大家子“伺候”我一个人儿,这福分还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