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做的一个梦。
梦境从一个小山坡开始:我和妻子在这里露营。夜色渐浓,我们生起了营火。枯枝落叶在火堆里哔剥作响,响声中仿佛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循着声音找过去,是李x、韩x和陈x。
李x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韩x是我和李x的初中同学,陈x是我的前同事。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面。
他们站在小山坡的一个断崖下面,神色颇为狼狈。我垂下一根藤条,把他们拉了上来。到了火堆旁边,我才发现他们的脚踝都在流血。我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就自己跳出来了:一群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用刀剑架着一个侠客装扮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了。
原来,这群黑衣人正在追杀李x、韩x和陈x,并在打斗中弄伤了他们的脚踝。这位侠客打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想到自己失手被擒了。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面对黑衣人的步步紧逼,实在一筹莫展。就在我准备引颈就戮时,那位侠客不知受到了怎样的感召,突然小宇宙爆发,竟手起刀落把黑衣人杀了个精光。
可惜这段没法细说,因为在第一个黑衣人人头落地的同时,我就吓得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大雨倾盆而下,打得脸生疼。
侠客早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只留下满地的人头、尸首,小溪般流淌的血水,以及我妻子和另外三人——他们也都晕倒在地。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山坡下大呼小叫的声音。是警察!我突然想到:不管我这么解释,警察都不会相信什么侠客和黑衣人的故事,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含冤受屈,我得逃!
于是,我赶紧把地上的四个人叫醒,大家互相搀扶着,沿着山路一瘸一拐地向郊区山里逃去。逃到哪里去呢?我也没有目标,只知道往山里跑。跑啊跑啊,走啊走啊,峰回路转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我认识这个地方:我曾多次梦见这个洞穴——从这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自己在做梦。
在过去的梦里,这个洞穴位于北京郊区,有一条小溪流入洞中。洞口足有两三人高,宽度足够三四个人伸展双臂。洞口逐渐向下延伸,形成一段斜坡。小溪贴着斜坡左璧潺潺而下,右侧隐约有一条小路。顺坡而下,在看不见阳光的地底,有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地面平坦,面积约和一个游泳池相当,高度则与四五层楼齐平。“墙壁”和“吊顶”上,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小溪仍旧贴着一侧墙壁向更深处流去,转入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左右有几个稍小的“房间”。小溪在过道末端钻入地下,汇聚成地下湖。地下湖的穹顶正是过道右手边第一个房间的地板。这个房间地板上有一个大洞,可以从中俯瞰地下湖:湖水清澈见底,四壁泛着一点琥珀色的光泽。右手边第二个房间虽不算冷,却是一个天然的储存柜:里面曾经存放了一具尸体,尸体经年不坏。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是禁止入内的,据传里面盘踞着大量的怪兽。
这都是我记忆中这个洞穴的样子。这次来到洞中,里面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入口的斜坡上,出现了一条水泥修砌的、带扶手的阶梯。拾级而下进入大厅,里面居然在举办一场书画展览。橘黄色的灯光照在成排的书架、展柜上,为穿梭其间的人们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过道里的小房间也都加装了玻璃门,连那个禁止入内的也不例外。
还没来得及打听这是怎么回事,我就听见警察在问询洞里的游客。来不及多想,我拉起我的妻子和朋友,冲进了那间禁止入内的小房间。奇怪的是,虽然跟我一起进入洞穴的是李x、韩x和陈x,可是跟我一起进入这个房间的却变成了孙x(我的另一位前同事)和杨x(我的大学同学)。嗯,做梦嘛,接受设定就好了。
进入房间,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中,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中,就如一条水蛇滑入了池中一样:进入这个房间的人,将会亲眼看到自己的死亡。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清楚地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人有停下,所有人都在继续向前走。
走了没多远,眼前出现了一扇门。走在最前面的孙x伸手推开了门。门后似乎是一个客厅,中央摆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了好几包烟,烟灰缸里满是烟头。茶几旁边有一个长条沙发。一个男人仰面躺在沙发上,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扑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女人一边哭一边嘶哑的喊着“让你少抽烟,少抽烟,你就是不听……”
大家默默地看了孙x一眼,因为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正是白发苍苍的他。孙x面色惨白,右手颤抖着从茶几上拿起一包烟,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们把孙x留在这里,静静地从客厅另一扇门走了出去。门外又是一片黑暗,不远处有一扇门在发着微光。我还在犹豫、磨蹭,杨x已经快步上前推门而入了。
门后是一处职场。窗外是漆黑的夜,屋里却还灯火通明。只是这里已不复日常的井然有序,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乱作一团:有人在人群中扯着嗓门指挥别人“快快快”,有人在门口一叠连声喊保安“快快快”,有人对着电话心急火燎叫救护车“快快快”;有人垫着脚往人堆里递毛巾、凉水,有人俯下身子试图用力抬起什么。自然,也有人站得远远的小声议论着,有人还在电脑前“奋笔疾书”,有人趁乱收拾好东西溜了出去……
杨x奋力向人群中心挤过去。也许因为太热,也许因为太着急,也许因为不能说话,他的脸憋得通红。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向职场出口走去。
穿过外面的黑暗,妻子打开了又一扇门。门后显然是个书房。靠墙的大书柜里塞满了书。窗前一张书桌上,散放着台灯、笔记本和钢笔。但她没有坐在桌前,而是躺在书柜前的床上。一名护工在房间里忙碌。
又一段思绪流入我的脑中,让我明白了眼前的事。她因中风而瘫痪在床,除了仍有意识之外,已与植物人无异。眼下正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某种致命的病症正在她体内野火燎原一般肆虐。她感受到了痛苦,知道是什么病症,甚至记得药在哪里。可是她无法传递出一丁点信息,无法吸引到护工的一丁点注意力。就这样,病魔迅速抽干了她的生命,而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
我背上冒出了冷汗,转头去看我妻子。她却在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想法,大踏步冲进了下一扇门。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映入眼帘的是围着病床堆满房间的医疗器械。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没插管子、也没戴呼吸机,他只是蜷缩着、侧卧着,似乎睡得正香。我弯腰看了看他的脸:确实很像动画片里那个“怪老头”——从小我就觉得那是自己老了之后的样子。在某个闪烁的屏幕上,我赫然看到某网站刚刚发布的消息:在线追悼活动从今日开始,为期一个月。网页上不断出现新的悼念文章,我瞥到了其中两个标题:《与先生神交十年》、《先生是个非常敏感的人》……
对了,找东西!我赶紧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与此同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传来,我进来时的那扇门开始缓缓关闭了。我感到汗毛倒竖,生怕被关在这里回不去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回到大厅里,我们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妻子气喘吁吁地对我说:“11月14号刚过,是11月15号。”我回答说:“12月22日。可惜了,再坚持两天就能吃蛋糕了。”
是的,我们找到了日历。虽然没有记下年份,但都清楚地记下了日期——那是自己的死期。
这个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在惊愕和恐惧中醒来,赶紧看了一眼时间:2023年02月22日凌晨3点40分钟左右。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边缘泛着一点微光。就像我在黑暗中看见的那扇门一样。我打了个寒颤,伸手打开了夜灯。天花板和墙壁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呈现在眼前,我才稍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