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爱上了明明,但明明不爱他。
她爱另一个人,但那个人也不爱她。
你怎么知道的?
都是这样的。恋爱的犀牛
《恋爱的犀牛》已经上演很多年了;距离我看现场也已经过去近两年了。疫情期间,我把这部话剧的一个经典版本——2003版(段奕宏、郝蕾主演)——又翻出来看了一遍。
角色
世纪大钟
我要把我爱人的名字刻上大钟的墓座,旁边再刻上一颗心,代表我们坚贞不渝的爱情。
恋爱的犀牛
世纪大钟是这部话剧里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象征了很多东西:时间、民族、历史、诗句、生命、智慧、财富……但唯独“爱情”——谁把这朵转瞬即逝的玫瑰花跟时间相提并论,谁就会引得“众人一起对他侧目而视”。有意思的是,如此转瞬即逝的爱情,却被人们歌唱了千百年、追寻了千百年。
此外,世纪大钟还给了马路一个追到明明的机会:人们为大钟发行了一种彩票,奖金累积达五百万元。马路幸运地中了奖。他想把这些钱——和幸福——一起送给明明。
你们欢呼什么?你们在为什么欢呼?我的心欢呼得快要炸开了,可我敢说我们欢呼的不是同一种东西!相信我,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如果你爱什么东西,渴望什么东西,相信我,你就去爱吧,去渴望吧,只要你有足够强大的愿望,你就是不可战胜的!明明,我要给你幸福!谁都没有见过的幸福!
恋爱的犀牛,马路中了五百万。
可是,“不堪一击”的爱情,却在时间和财富的双重冲击下,傲然地从窗口走开了。
我就是不要你的钱,你能强迫我要吗?我愿意当婊子挣钱跟你也没关系,我就是受不了你那副圣人似的面孔,我不爱你,我不想听见你每天在我耳旁倾诉你的爱情,我不想因为要了你的钱而让你拥有这个权力。听懂了吗?
恋爱的犀牛,明明拒绝了马路的五百万。
时间和爱情啊,到底谁是大浪淘沙后屹立着的永恒,谁是睁眼闭眼就过去的瞬间?
马路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恋爱的犀牛,马路的出场独白。
马路是这部话剧的男主角。
他是个犀牛饲养员。他就像他饲养的犀牛一样,视力糟糕而嗅觉灵敏。据说,人们的汗液里携带有“性信息素”,即所谓“费洛蒙”(pheromone)。随着汗液蒸发,费洛蒙也会混入空气中、并被人的鼻子闻到。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犀牛跟恋爱中的人也算别无二致了。
西方神话中,爱神丘比特的双眼是被蒙住的。勒内·马格利特的名作《恋人》中,相拥接吻的两人也是被布包裹着头的。人们对爱情的盲目性颇有体会。但是,要从弱水三千中精准地舀起那一瓢,没有一点敏锐的第六七八九感是做不到的。是什么让罗密欧对“搀着那位骑士的手的那位小姐”一见倾心?是什么把“从未想到结婚”的钱钟书变成“从未想过要跟别人结婚”?大概就是像犀牛那样灵敏的嗅觉吧。
马路是个“死心眼”的人。牙刷(是个人名)来推销的那段戏,就领教了他的这种性格。其他的那些现实的、想占便宜的人只要两支赠品,只有马路纠结于到底一支十六元还是三支十六元。
你把我当傻子了!我就要一支,懂不懂,你识不识数,“一”,不是“三”,一支,多少钱?小心说话,告诉你我可没耐心了。
恋爱的犀牛,马路跟牙刷犯轴
也许只有死心眼的人才谈得上拥有爱情。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哪个故事里都不缺这种死心眼的人。李商隐是个死心眼,才有了“却话巴山夜雨时”;陆游唐婉也是死心眼,才有了“错错错”和“难难难”。元稹心眼倒是活络,所以千载之下仍然是渣男的代名词。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恋爱的犀牛,马路的决心。
马路还是个直男。他只知道跟明明聊犀牛、斑马、大象的生活习性;他只知道照着明明的要求去学电脑、英语和开车;他只知道按恋爱训练班和教材的指导,“在广播电台给她点歌”、“在情人节、生日或平常的日子里送花给她”、“给她写情诗或抄一首情诗给她”;他只知道要给她幸福,比如跟害她伤心的人打一架,或者把彩票的奖金都给她……
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让她爱他。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能让你幸福,我就决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学了电脑、英语,上完了恋爱训练课。现在,我终于有了足够的钱。明明,钱没有用处,它能让你快乐才有用处。它们都是你的!
恋爱的犀牛,马路为明明做了很多。
马路死心塌地的爱着明明,但他就是没有办法让明明爱上他。大概这就是马路的矛盾和悲剧的根源。何况,“在有着无数选择可能的信息时代,‘死心眼’这个词基本上可以称作是一种精神疾病”。虽然爱情很美好,但是精神疾病却让人很苦恼。所以这部话剧有一个让人沉默无语的结局。
你把诗写完了,多美啊,真遗憾。
恋爱的犀牛,结局时明明这样对马路说。
明明
我是说“爱”!那感觉是从哪来的?从心脏、肝脾、血管,哪一处内脏里来的?也许那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润滑,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或者只是你来自你心里的渴望,月经周期带来的骚动,他房间里刚换的灯泡,他刚吃过的橙子留在手指上的清香,他忘了刮的胡子刺痛了你的脸……这一切作用下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就是所说的爱情……
恋爱的犀牛,明明说的是“爱”。
郝蕾扮演的明明
我不懂女人,所以我没法评价明明。
其它
2003版的《恋爱的犀牛》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它删掉了剧本中一些比较露骨的台词——也许现场版没有删,但是视频版中是没有了。同时,又保留了一些相当诱惑的肢体动作。例如,当马路第一次把自己写的诗念给明明听的时候,明明一把扒下了马路的衬衫,然后蹲在他面前,用口红把诗句写在了马路的胸前。
浓浓的费洛蒙气息。
孟京辉很愿意在戏剧作品中做各种实验。他的《茶馆》上演时,很多观众接受不了这种“实验”而当场叫骂了起来。《恋爱的犀牛》里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创新性实验。比如演员们演着演着就唱了起来,比如恋爱培训班的各种怪诞的“表演”。
不过,有些“实验”给我的感觉不是太好。比如唱歌,虽然郝蕾唱歌真的挺好听的,但是,歌曲的旋律会改变一些字的音调,因而会让人听不清歌词。然而,从磁带、CD到现在的各种音乐软件,都会专门配上歌词,《恋爱的犀牛》却没有给歌曲打上字幕。这让歌词的作用大打折扣。
演员
段奕宏
2003版《恋爱的犀牛》被很多人奉为经典,应该说,段奕宏的表演居功至伟。马路爱得很苦。他把对明明的爱视作人生的意义,他倾尽全力为她付出,可他付出的所有的爱都得不到正常的回应。段奕宏把这份“爱”和这种“苦”都演绎得非常深沉。
例如马路那段经典的独白,在本剧一头一尾两次出现。段奕宏在开场时把它处理得近似绝望的平静和冷淡。但是在结尾处,同样的一段独白却由阴云密布变成了暴风骤雨,热烈的爱意和深沉的痛苦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差点让我泪腺失守。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
恋爱的犀牛,马路的经典独白,在本剧一头一尾两次出现。
最后的这段独白还“打消”了我的一个疑问。在绝大多数的台词中,段奕宏都会带上一个小小的尾音。这些尾音带着一点自卑,带着一点哭腔,给我一种非常卑微、甚至是摇尾乞怜的感觉。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温和的脸面对你,我就不来见你。现在,我能做到了。
恋爱的犀牛,卑微的马路。
例如马路一层一层拆开明明给的那个“套娃信封”的场景。在拆信封过程中,段奕宏的台词几乎听不出来疑惑或者焦躁,简直平静得可怕。我闭着眼睛听了一小段,感觉中间的几句台词就像是在播放录音一样,几乎听不出什么差别。直到最后一句,马路的情绪才迎来一个小小的爆发。但是这个小爆发,却因为段奕宏的那个尾音而急转直下,从怒吼变成了哀泣。
我一度很不喜欢这个尾音,甚至一度怀疑段奕宏的台词功力。但是听到他在结尾处的那段独白之后,我突然有种“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的惭愧感。2003版《恋爱的犀牛》被很多人奉为经典,段奕宏的表演确实居功至伟。不服不行。
段奕宏是真的做到了“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温和的脸面对你”。
郝蕾
2003版《恋爱的犀牛》中的明明是由郝蕾扮演的。我总觉得她演得有点痞。她总是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叉得有点开;上半身稍微向重心倾斜,头更是歪向一边;还有眼睛,她的眼睛经常是半眯缝着的。不过,没有这点“痞”劲儿,她也没法旁若无人的去爱、去拒绝。
你傻看我干吗?你的爱情在我面前软弱无力了吧?不值一提了吧?烟消云散了吧?你以为爱是什么?花前月下,甜甜蜜蜜,海誓山盟?没有勇气的人,去找个女人和你作伴吧,但是不要说“爱”。
恋爱的犀牛,明明“嫌弃”马路。
除了痞,郝蕾演绎的明明还有点傲。例如说马路“还没把自己所处的位置想清楚”的那段台词,说不要马路的钱的时候,她的头会稍稍前倾一点,下巴稍稍往上抬一点。
自尊心受不了了?想走?可你又不愿意走,你正犹豫呢,这说明你还没把自己所处的位置想清楚。
恋爱的犀牛,明明“鄙视”马路。
“自尊心受不了了?想走?”
郝蕾把明明那种被爱得肆无忌惮、居高临下的样子演绎得淋漓尽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爱情
这部话剧完美的描绘了什么叫"我爱你,关你屁事”和“你爱我,关我屁事”。这种爱情在旁人看来可能屁也不是,可又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虽然恋爱、婚姻是两个人“相互”的关系,法律、道德也要至少两人才能成立,但是爱情,它就是一个人的付出。
也许,这就是这部话剧被称作“爱情圣经”而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爱情虽然是一个人的事情,可它却并不甘心于此,而总想把自己变成两个人的事情。马路领悟到了第一层,却始终没领悟这第二层:他所要做的,并不是让明明知道自己有多爱她,而是要让她也爱上自己。
想让对方真心爱上自己的最有效办法,不是感动,而是吸引,是源于健康、美好而臭味相投的两个自我之间的吸引。
然而,马路这个直男癌,不可能明白、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已经为了明明、为了爱情而失去了自我——他最后杀死了犀牛图拉,就象征着他杀死了自己。没有自我,他为明明做再多的事情,也只是在感动自己,也许偶尔可以感动明明,但永远不可能让明明真的为此而爱上他。
更何况,马路对明明的爱情也非常可疑。他的确是想给明明幸福,但是他为什么想给明明幸福?这很可能是出于马路自己的某种实现自我价值的需要、某种“被需要”的需要,而与明明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就要这样一年老似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你,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单,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要做的事——我可以使你幸福
。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事业,没有人需要我。我的人生是零,是空落落的一片。你可以花钱买很多女人同你睡觉,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但你还是孤单一人,谁也不会紧紧地拥抱你,你的身体还是与他人无关。我觉得我就要这样一年老似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你,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单,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要做的事——我可以使你幸福。她是一个值得你为她做点什么的人…… 恋爱的犀牛,马路把“使明明幸福”看做自己要做的事。
用一段绕口令来说,马路自己不幸福,他以为明明也不幸福;不幸福的马路想让他以为也不幸福的明明幸福,但这不是因为不幸福的马路想让他以为也不幸福的明明幸福,而是不幸福的马路想让自己幸福。
仅从让人晕头转向这一点上看,这很像爱情;但是我深深的怀疑:这真的是爱情吗?
所以,虽然这部话剧被称作“爱情的圣经”而经久不衰,但是,我觉得这里压根儿没有爱情。用现在的话来说,这部话剧所讲述的,就是一个舔狗、一个绿茶、外加一个只存在于台词中的渣男之间“一物降一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