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文具店》这本书,写的是主人公雨宫鸠子的亲情、友情、工作相关的经历、或者说小故事。看似非常散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是,作者很巧妙地把这些故事穿插、交织在一起,使得故事结构非常贴近日常生活:遇见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回想起一些过去,然后,日子仍照常地过,只是我已不是昨天的我。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生活,就像一根编得松松散散的麻花辫。发绳从这里编进去、隐入浓黑的发丝中;又从那里冒出来,露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雨宫鸠子的gu'hsi

我想象中的雨宫鸠子,就是个扎着这样的麻花辫、戴着一副大眼镜的姑娘。 雨宫鸠子-想象图

之所以会戴一副眼镜,是因为鸠子经营着一家文具店、并从事着代写书信的“代笔人”工作。

“代笔人”似乎是雨宫家世代相传的古老职业,因此,上上代“代笔人”即使没有子嗣,也要领养一个女婴来延续这份传承。只是如此厚重的传承对鸠子来说似乎更意味着压力和牺牲:无休止地练习书法、掌握不同的笔墨纸砚的特性、学习代笔的种种规矩,而童年本应享有的小伙伴、郊游、寒暑假却全被束之高阁。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此产生抗拒和叛逆,鸠子也不例外。从高中当小太妹,到她出国“流浪”、连上代的葬礼都不出席,这种抗拒和叛逆简直深入骨髓。

青春期叛逆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人生阶段。不管母亲怎样苦口婆心地劝,也不管父亲怎样狠下心肠地打,那个年纪的我们似乎吃了秤砣一样与他们作对。也许真的像父母们常说的那样:只有等到孩子们到自己当上父母、自己面对叛逆的孩子时,才会理解父母们的苦心、焦虑和无奈。

但是,当孩子们长大以后,父母们在与他们观念冲突时,有时也会用类似于“叛逆”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诉求,即无论孩子们怎么说、怎么劝,也一定要死死抱着自己的想法,“咬定青山不放松”。而孩子们既不可能像当年的父母们那样劝不听就打到你听,也很难指望父母们体验到自己人生中那些决定性事件从而真正理解和支持自己。毕竟,孩子们长大过程中所结交的人、经历的事、接触的思想观念,往往是父母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甚至是他们认为不可接受、深恶痛绝的。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代人,要想求得和解,简直是缘木求鱼。

但是鸠子和上代终究是和解了。和解的原因,不仅仅是鸠子与上代的血缘关系。事实上,如果只考虑血缘关系,她对上代一定会更恨一万倍。和解的原因是上代道歉了:“虽然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但其实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想到鸠子这些年来因此受了不少委屈,忍不住发自内心感到悲哀”,“如果我身体还健康,一定会找遍整个日本向她道歉,让她能摆脱束缚、让她自由”。也许这是父母与孩子之间一切冲突的唯一出路:“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而且,这是真正的和解:鸠子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和解而陷入对过往的悔恨、或是对自己的怀疑。她直言“当年的我太天真、太不成熟”,也坦言自己为没有见到上代最后一面而追悔莫及,但最终,鸠子将过往的一切转化为自己的成长:“我也终于知道,除了花以外,枝叶和根,以及被虫咬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很美丽”。

各种心理学读物都说,面对自己的负面情绪,首先要接受它。懂心理学的朋友们也常说,要想改变自己的问题或缺点,首先要接受自己。以前我很不解,总以为接受负面情绪或问题缺点就意味着破罐子破摔式的不思进取。但是,慢慢的我才明白:“接受”不是终点,而只是起点。只有在接受的前提下,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负面情绪、问题缺点时,才会有不抵触和不逃避的勇气,才能深入地分析原因和切实地拿出行动来。

鸠子接受了自己经历的“虫吃鼠咬”。作为读者,也很高兴地看到她的人生翻开下一篇章。只是有点可惜的是,《山茶文具店》到这里就结束了……

朋友们的故事

虽然故事结束了,但我们可以从头再读一遍。这次,我们可以读点她与朋友的故事。

故事刚开始时,鸠子刚回到镰仓不久。芭芭拉夫人大概算是她此时唯一的朋友。这位有个外国名字——也许只是外号——的完完全全的日本女人是鸠子的邻居。两家住得非常近,以至于“咳嗽声、打电话的声音,甚至冲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会产生错觉,还以为和邻居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芭芭拉夫人虽已高龄,但仍然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她会种绣球花,并且不会剪掉枯萎的花球;她会用妖媚的声音与她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并约会去开车兜风;她会给脚趾甲涂白色的指甲油,会去烫卷发…而且,在二十多岁的鸠子面前,她似乎从来不是一个长辈,而是一个朋友,而且是一个很有边界感、分寸感的朋友。她不会聚焦到鸠子的私人问题上,而只是和鸠子分享自己生活中的快乐——但也从不强行摊派。这样的朋友,让人在相处中感到轻松舒适的朋友,真有点可遇而不可求。

此后的朋友,大多是鸠子通过工作认识的。

鸠子的工作是经营山茶文具店,同时担任“代笔人”。“代笔人”大概就是代写书信一类的工作,但是业务范围更广泛些:“替客户在红包袋上署名。写雕刻在纪念碑上的文章。写有新生儿与父母名字的命名纸。招牌。公司经营理念和落款”、“老人俱乐部颁发给门球冠军的奖状,还是日式餐厅的菜单,或是邻居家儿子找工作时用的履历表”,“说白了,其实就是和文字相关的打杂工”。

但是,日本人似乎总有那么一股子工匠精神,这种“文字打杂工”也要做得精益求精、充满仪式感。鸠子六岁开始练习毛笔书法,人生第一支毛笔是用自己的胎毛做的,这种精益求精和仪式感就已经深入骨髓了。此后的每一次代笔,从内容到纸笔、到字体和格式、折痕和信封、甚至于邮票的图案,都要反复揣摩。

例如,写吊唁信时,要使用较淡的墨色,以示“代表因为过度悲伤,眼泪滴落砚台,而让墨色变淡”。写离婚通知时,“因为手上没有满意的邮票,最后上网订购了十五年前推出的邮票。十五年前,刚好是这对夫妻结婚那一年”。写给佐仓樱女士的“普通的信”上,“收件人的名字使用了平假名‘さくら’。至于‘さくら’到底是代表‘佐仓’这个姓氏,还是‘樱’这个名字,可以由收信人樱女士自由想象,也可以让园田先生的心意更有弹性”。为了斩钉截铁地表达“我死也不会借钱给这种货色!”,选用了万宝龙“大师杰作系列149”的粗尖钢笔: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推出的这一款钢笔笔杆很粗,最适合写出灌注了力量的男性化笔迹”。

我恨不得把每一封信的每一个细节都罗列出来。但是这样的话,本文的篇幅就不够了。所以我只多啰嗦那么几句,其它的各位自己看书吧!

有一个全书少有的鸠子大发雷霆地拒绝接受代笔委托的案例。一位出版社编辑希望鸠子帮他代写一封约稿信。但是,在交谈一阵之后,“我(鸠子)的不良少女魂终于大爆炸。‘没错,我的确为人代笔,只要有客人上门委托,什么都可以写;但这是为了帮助有困难的人,因为我希望客人能够得到幸福。可是你只是想偷懒而已。你有真诚对待对方吗?虽然代笔这门生意在这个时代很落伍,但可别小看了这一行。对啦,你或许是这样长大成人的没错,不过这个社会可没这么好混!这种邀稿信,你自己去写!’”

鸠子为什么会这样忍无可忍?这位编辑固然是想偷懒,难道其他的代笔委托人难道有更高明的理由?可尔比思夫人腿脚不方便,但写信也用不了腿脚吧。男爵说自己不想招惹借钱的人,可是找人代笔就不算招惹了么?还有匿名小姐委托写绝交信的理由居然是“由我亲手剪断不公平”——这算什么理由?自己的羁绊不是应当自己面对吗(羁绊…好中二…)?这位编辑好歹还自己拟了草稿呢,比这几位简直勤奋多了!

所以我认为,这位编辑之所以受到如此不尊重的对待,不是因为他想偷懒,而是因为他自己对鸠子、对约稿对象表现出的不尊重。在鸠子为他烧水泡茶时,他一直在滑手机。直到鸠子把茶杯递到他眼前,他才抬起了头。在提出委托时候,也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讲述委托内容时,则是三番两次的“总而言之”,而不想和鸠子有什么实质性的沟通。可见,他完全就是把鸠子当做一件工具,而非合作伙伴。不仅是鸠子,对约稿对象也是如此。他所准备的约稿信“只是把对方的名字换了上去”,甚至在“被上司退回,说这样感受不到诚意”之后,他所想到的改进也不过是找代笔人手写一份。可见原先那封约稿信不过是打印出来的制式书信而已。

玩狼人杀的时候,时常能听到“尊重游戏”、“尊重队友”这样的话。这位编辑倘若去玩狼人杀,多半也被无理由地扛推出局吧。话该。

此外,有一位“匿名小姐”委托鸠子写一封绝交信。鸠子斟酌再三,选用了羊皮纸这种“无法轻易撕破的坚固纸张”。这个选择简直绝妙。并选用了与羊皮纸相得益彰的、时间越久颜色越深的虫瘿墨水,以及与虫瘿墨水搭配的羽毛笔。笔、墨、纸虽是配套的,但也很见用心了。

但是,鸠子为这封信所选用的字体让我很是不解:她受QP妹妹的启发,使用了镜像文字,即左右反转、借助镜子才能正常阅读的文字。鸠子对此的解释是“今天和匿名小姐聊过后,发现她的行为之中隐含着深厚的爱,而她心里则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情感彼此冲撞着。她和打算绝交的朋友间存在着名为友情的羁绊,让她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由匿名小姐亲手斩断,这种关系就会基于惰性,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我发现,这封绝交信不正是为了让对方获得自由吗?所以,我打算用镜像字传达这种违心的想法”。

这种想法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也写过绝交信,想法和理由不外乎被对方气坏了、不愿意违心地维持关系。但我从未有过“让对方获得自由”这种念头,“让自己获得自由”的念头倒很强烈。而且,从匿名小姐此前的陈述来看,对方也并没有对她死缠烂打、纠缠不清——如果是这样,通过主动绝交来让对方获得自由还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让对方获得自由”这观点我实在无法认同。

非但如此,使用镜像字的决定我也觉得很难理解。书信的首要功能是表达与沟通,而镜像字却人为地给表达沟通设置了障碍。如果连基本的表达沟通都困难重重,笔墨纸砚上下再大的工夫也是舍本逐末、不足为训。何况,匿名小姐的期望是“用力砍下斧头”,但镜像文字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用斧子在空中画出一副《清明上河图》之后才落下。虽然最后也许也能砍断羁绊,但是其中的冲击和决绝与“用力砍下”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先将信刻在石碑上,然后再拓印到纸上。一方面用石碑可以传达“直到海枯石烂”的决心,另一方面,刻碑时的一斧一凿可以用来展示“用力砍下斧头”的力量。不过刻碑勒石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如果来不及的话,也可以仿照楔形文字的笔划来写。楔形文字是历经千年的文字,同样可以表达恒久不变的决心。而且,虽然实际上楔形文字是刻在软泥板上的, 但软泥板变硬之后,它也能表现出一定的力量感——当然,确实比不上碑刻。其实,如果单纯考虑冲击力和力量感,金文也许要强过楔形文字。但是金文太难读懂了,与“表达沟通”的书信第一功能相悖;所以还是楔形文字比较合适些。

这些工作让鸠子与客人们真诚且有深度、有内容的沟通并互相了解。因而,她与其中一些客人慢慢成为朋友也就不以为奇了。

这些客人,有的如倒嚼甘蔗、渐入佳境;有的如一本精彩纷呈的书,每一页都让人爱不释手;有的远望如峻岭深池,走近了才能发现其中的小园滫鱼;有的仿佛等早班车一样期盼着一次相逢;有的虽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情深…而且,这形形色色的人们也各有各的生活,而并不都众星捧月般围在鸠子的身旁。唯一贯串全书的一位朋友、前面提到的芭芭拉夫人,她有自己的浪漫爱情,常常去跟“小男朋友”约会;而且芭芭拉夫人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不可能继续陪伴鸠子太长时间。此外,男爵是几家酒吧、餐厅的老主顾,有侍者们都知道的、不用菜单就能点的酒菜。胖蒂热爱烘焙,而且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鸠子的真命天子则在最后一个篇章中才出现,而且看上去不太靠谱的样子。更不要提其他那些如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的人们。他们走进了鸠子的生活,与她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转身——或即将转身离去,只留鸠子自己在自己的生活中继续前行。

说实话,我一直想写本小说(但是因为懒,直到现在都没有写一个字)。我所构思的小说与《山茶文具店》有一点相同之处,即没有哪个人是陪伴主角一辈子的。因为这才是生活:虽然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但没有谁是别人的主角。也许我们会在某一段时光里彼此亲近;但最终都将不可避免的分离、疏远。所谓的“人都是孤独的”,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吧。《山茶文具店》写出了我想写的这种生活。不仅如此,它还写出了我所没想到的一点:在这种不断的“送往迎来”的生活中,人会不断成长。鸠子的成长,就像这部小说的四个章节一样:从炎夏开始,经历秋与冬,在春天迎来万物复苏。在这个春天苏醒的,不仅有“所有的一切都很美丽”的领悟,也不仅有悄然而至的爱情。如果对比一下本书开头和结尾,相信也能发现两段文字中的差别吧。

除了人物和故事,书中所展现的生活中的“仪式感”也很有意思。这些可以另文小结。但这本书很适合放在手边,在阳光的午后,在雨夜的窗前;在独自品茗时,在等待朋友时;在心情舒畅时,在情绪低落时——都可以到《山茶文具店》中,委托鸠子为自己写一封信,写给从过去走到现在、并仍在向着未来努力成长的自己。